“真的是这样吗?”
随着鸾姝话音落下,周围景象忽已大变。
不周山上。
依旧是血红色的浊浪滔天,依旧是一道裂谷撕开地面,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今日如出一辙。水神共工撕碎衣服,于天地间绝望地嘶声狂吼。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满地神农氏族的尸体,照亮共工火红的乱发,青色的皮肤,暴突的青筋,宛如一只行走的恶鬼。滚滚闷雷中,他大声诅咒苍天,一头向天柱撞去。
“看到了吧,就是这样。”
天帝嘴角左右扯开,露出一排森然的牙齿,比之共工,更像恶鬼。
“为什么要撞天柱?”
“因为他要毁灭神界。”
“为什么毁灭神界?”
“因为他诡计不成,恼羞成怒了!”
“是什么诡计?”
天帝忽然停下,不再回答。眯起眼睛,定定望向一方,反问道:“你又有什么诡计?”
鸾姝轻叹一声:“你不回答,我替你答。你的记忆明明早就已说明了一切,你却选择视而不见。不周山结界裂开,形成鬼门裂谷。冥海倒灌,十万火急,共工请求动用息壤之力填补裂缝,你却觉得他图谋不轨。共工求助无门,迫不得已,只得怒撞天柱,要将整个神界一起毁灭,如此才能让息壤……”
天帝打断鸾姝:“如此才能让女娲用息壤补天,最终耗尽全族之神力,力竭而死。以一人之死,便轻而易举的歼灭女娲氏族,真是好手段。”
鸾姝摇了摇头:“你知道不是这样,否则你也不会再对龙族下手了。”
说话之间,雷云滚过。
不周山缺口处,多出了几条人影,围着山体上的一道裂痕,正激烈的讨论着什么,是在此巡逻的龙族小宗。这时,乌云裂开一线,漏下耀眼的神光,有魁梧的白影从天而降。
小宗纷纷围了上来,对那白影稽首拜道:“帝君,不周山浊气异常,鬼门重现,恐怕又会引发冥海倒灌,酿成大祸。吾等正欲上达天听,奏请帝君祭出息壤,修补裂缝。”
“当然要修补裂缝。”
白影说着,脸上渐渐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转眼,不知名的山洞中,澈君身后堵着十一条妖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霁君推出结界:“快走!”
“澈!敖澈——!”
敖霁嘶声大喊,想要用力抓住敖澈,岂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半张面庞从阴影中浮现出来,敖霁喃喃道:“帝……君?!”
“够了!”
突然,天帝一挥手,山洞的景象消散,一切又回到了天宫之中。
他的脸色阴沉至极:“龙族曾与瑶姬有婚约,又借三神族大战之际,迅速崛起,连我这天帝都不放在眼里,已成威胁之势。突然觊觎息壤,便是征兆。我削弱他们势力,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那么崇伯呢?”
鸾姝再度现身,逼近一步。
“崇伯又为什么盗取息壤?违逆你的命令?”
刹那间,天帝仿佛看到了鲧跪拜在他面前,以近乎悲切的声音长呼道:“父君,请您祭出息壤,普度苍生吧。”随即一晃眼,又消失不见。
天帝捂住胸口,拧起眉头,喃喃道:“鲧……那孩子……若不是受了瑶姬的蛊惑,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又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处死他……”
鸾姝摇头,沉声道:“可惜你不理解崇伯。他说‘吾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他胸怀天下苍生,你心里却只有神界,只有息壤,只有你自己!”
“只有神界,只有息壤,只有你自己……”
那话音一字字敲在他的胸膛,渐渐演变为了禺疆的声音:“住手吧堂兄,你是天帝,心里不能只有神界,只有息壤。你忘了神族的职责了吗?”
“住口!连你也要反我吗?”
天帝忍不住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回忆。他不禁勃然大怒,扬起手来,便有铺天盖地的鲵怪向鸾姝涌去。
突然之间,万丈金光闪过,鲵怪烟消云散,是敖子陵横剑挡在鸾姝面前。柳离轩膝头摆着鸣春,亦回护在旁。
敖颖、黑曜、风岚、凤侯、小侯爷、霜君、雨君、雪君、高辛氏……还有风君、月鹿等先前被天宫吞没,摄去魂魄的人们,等等等等,此刻全都站在了鸾姝身后。
天帝滕然站起,怒极反笑:“好得很,好得很。都在这里,倒不用我费工夫去找了。”
禺疆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堂兄,别再执迷不悟了。”
“滚开!滚!”
天帝怒声吼断,咬紧牙关,又逼近一步,对鸾姝道:“不要再开脱了,你们神农炎族向来会蛊惑人心。从炎帝开始,觊觎息壤,觊觎帝位,到蚩尤、共工、瑶姬,三次神战,死不悔改!再到你,算上现在是第四次!我千防万防,如此小心翼翼,最终还是酿成大祸。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龙族凤族还有莲城,全部屠尽!屠尽——!”
“唉。”
“别再用禺疆的声音了,早说过你这一套对我没用!”
“堂兄,你看看我。”
声音是从后面传来,天帝猛然回头,却看到禺疆就站在那里。
天帝忍不住浑身颤抖:“你……你醒过来了?你都看到了?”
禺疆颔首:“是。”
“还有我。”
“我也是。”
“我。”
祝融、蓐收、句芒……那先前被天宫吞噬的诸天众神,一个接着一个,全部从天帝身后的神龛上跃下,和禺疆站在一起。
天帝惨然变色,忍不住倒退一步:“你、你们……”
这时,天宫下方有隆隆巨响传来,宛如天崩地裂。紧接着便是群鬼呼嚎,亡灵哀鸣,涛声拍岸,狂风怒吼。是那大地上的裂谷,阴阳两界的裂缝又变大了。
禺疆率众神转过身,背离天帝,向天门走去。
“你们去哪?”天帝头也不回,厉声喝问。
“去履行神族职责。”
众神亦未回头,身影消失于云端。
酆都的上空,那高悬于天际的两半座天宫,竟有一座缓缓动了起来。拆解为无数碎块,朝着裂谷中的万千鬼怪,加速,加速……
坠落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天帝的桀桀怪笑来回荡漾,他忽然猛地转向鸾姝,咬牙切齿道:“原来月虚净梦术和幻天琴阵的目标是他们。他们与天宫融为一体,便是与息壤也融为一体。你夺不过息壤,便蛊惑他们背叛我,殉身于轮回之眼中,要借此方法,推翻神界,是也不是?!”
高辛氏站了出来,悲切道:“伯父。堂叔他们以身殉道,是因为当年瑶姬殿下种下的种子,已经在大家心里长成一颗参天大树了……”
天帝却对高辛氏招手道:“喾儿,来,过来,到伯父这里来,别被他们骗了。你瞧她嘴上说的天花乱坠,鼓捣着你们献身,她自己怎么不去死?咱们才是一家人,咱们应当联手抵抗外敌,共同守护神界,那条谶语……伏羲先祖留下的那条谶语,指不定什么时候发生呢……”
高辛氏摇了摇头,眼角滚落泪珠:“伯父……谶语中所预言的时刻,就是现在啊……”
天帝一怔,突然怪嚎起来:“谁说我心中没有天下苍生,谁知道我的苦心!”
周围景象顿时大变。
那白云变为浓黑的惨雾,霞光变成烈焰,紫气变为磷光,恢宏的仙宫变成嶙峋的怪石。处处白骨相望,鲵怪乱走,宛若幽冥地狱。
“我穷尽一生,保神族,治三界。我跟随黄帝终结了三次神战,杀共工,平叛乱,削弱龙族。我兢兢业业尽忠尽责,甘愿吞下息壤,变成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为的就是对抗谶语!神界若就此灭亡,谁来守护天下苍生?谁来?我错了吗?错了吗?错了吗?!”
天帝声音嘶哑,每说一句话,便似要从嘴中吐出火焰来。连他那发狂的模样,也近乎于恶鬼。
铺天盖地的鲵怪冲将上来,就连众人脚下的地面也开始融化,伸出一双双湿漉漉的手,抓住他们的脚腕,将他们向下拉扯。
然而无人退却,无人逃走。
“你没错。”
鸾姝的声音响起。天帝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对方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敖子陵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世上没有对错之分,只有不同的目的。我若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也会这么做。”
天帝忍不住面露喜色:“是吧子陵,你既然能懂我的立场,便应当能体会我的苦。果然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敖子陵却摇了摇头:“可如果是我,早在共工怒撞不周山的那一刻,就会停手了。”
天帝变了颜色:“什么?”
敖子陵道:“但尽人事,各安天命。”
天帝咆哮道:“我不是凡人!我是天!我是至高无上的神明!区区一个谶语,区区一个谶语怎能左右神的命运!”
柳离轩也叹息道:“所以你不懂,不明白颖甘愿化为琴灵的决心。”
天帝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琴声响起,天帝眼前闪过无数定格住的画面:
有群鬼乘着血浪,从酆都涌向四周;有村民拿起犁耙锄头,和将士共同淤血杀鬼;有莲城弟子被鬼咬住,却依旧奋力撑起结界。
鬼怪嘴里含着断臂,手里抓着残肢。树干上溅着血,树枝上挂着内脏,宛若人间地狱。挨到浊气的人,变为青色的怪物,哀嚎,呻|吟,痛哭。
可是也有更多的人在奋力反抗。有力气的杀敌,没力气的后援,懂医术的照顾伤员,心细的制药,大孩子安慰小孩子。就连山里的飞禽走兽,都加入了人族的队伍,共同抵御鬼怪……
时间,声音,画面,仿佛越拉越长,越来越慢。
天帝觉得自己飘飘然,好像魂穿千年之间,那是逐鹿之战后,一个清朗的月夜。
黄帝对月独酌,怆然泣下。
天帝问道:“祖父,您怎么了。”
黄帝道:“没什么,老了。炎帝说得对,神界总有一天会如谶语所言,就此陨落。”
天帝道:“祖父,有我在就不会。”他两战炎族而大胜,正意气风发。
黄帝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要太过执着,连这天地都有穷尽的时候。身为神族,记得自己的职责就好。陨落不陨落的,就顺其自然吧。”
“我知道我的职责。”
天帝笃定道。
紧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向不周山之战。大地上洪水泛滥,女娲族人筑起人墙,同伴们攀着他们的身子,正将五色石镶嵌在天柱之上。女娲亦守在裂缝前,以自身之法力,净化着天地间的浊气。
“明明是共工造的孽,您这又是何苦?”
天帝望着女娲身上蛇鳞斑驳脱落,皮肤溃烂腐化,忍不住心生愧疚。
女娲费力睁开一线眼睛,恳求道:“帝君,把息壤放回轮回之眼吧……你知道……不是共工……”
“不行!息壤是维系神界根本。未来不知何时,三界便会一场浩劫,我必须守好神界,才能守护苍生……”
想到此处,天帝突然怔住。
守护苍生……
守护苍生。
守护苍生!
只听鸾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没有错,只不过做法太过偏执。息壤、谶语、神界,已变成了你的执念,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忘记了初衷。”
那群鬼、怪物、洪水、鲜血、刀剑、嚎哭,一幕一幕,反反复复,不断在脑中翻过。天帝突然忍不住捂住面庞,啜泣起来。
“作茧自缚啊,到头来竟是作茧自缚……”
妄图拯救一切,扭转乾坤,逆天而为。可谁知道,最终竟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促成了谶语,促成了三界的浩劫……
只因太过骄傲,他忘了三神族也曾是凡人,也有未泯的凡思,也不是无所不能……
隆隆的巨响,再度从地面上传来。两界的裂缝再度扩张,两侧山岩不断掉落,那裂谷更长更宽,几乎将整个酆都都吞没进去。
来不及,来不及了……
“我是三界的罪人……”
天帝跪在地上,掩面而泣,仿佛此时只是个悔恨无助的普通人。
“帝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鸾姝向他伸出了手。
“伯父,我们还是一家人,有事一起担。”
高辛氏也伸出了手。
柳离轩,敖子陵,也伸出了手。所有人都向他伸出了手,万千只手,仿佛都融合在了一起,与鸾姝的手一同握住了天帝的手。
天帝哽咽。
良久良久,他才站起身来,对众人躬身一礼,一一道别。
“鸾姝殿下,封印裂缝,便交给你了。”
“喾儿,你接任伏羲氏族首领之位吧。”
“龙神大人,颖君,霜君,龙族的事,对不住了。”
“诸位,驱逐恶鬼,守护人间,今后就拜托给大家了。”
“长离公子,也请你解开琴阵吧……”
琴声再度响起,众人睁开眼眸,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苍穹上,那巨大的天宫慢慢消解,化成无数五彩斑斓的碎石块,划过长空,拖着旖旎的霞光,向大地上的裂谷,向那轮回之眼坠去。
鸾姝扬起碧玉长杖,捻着咒诀,用力向下重重的一跺。
刹那间,万丈金光闪耀。交织成一张琉色的虹膜,将地面上绵延千里的裂谷覆盖住。
大地隆隆作响,裂谷在慢慢融合。裂为两半的罗酆阴宫重新合二为一,一道巨大的灵流冲上天空,使得酆都乌云退散,狂风止息,洪水倒流,万千鬼怪在神光的照耀之下,顷刻间便化为虚无。
“看!太阳!”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日光照在众人身上,暖融融的。
敖颖转身穿过人群,冲向敖雪,紧紧抱住了她:“姐姐!”
敖雪也摸着弟弟的头发,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黑曜在旁边抄着手,嘲讽道:“哟,都多大人了。”
敖颖探出头,朝他吐舌头:“略。”
凤昔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凤侯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开双臂,问道:“要不要姐姐也抱抱你?你小时候不是……”
昔城连忙捂住凤侯的嘴,偷偷朝敖雪那边瞥了一眼,低声道:“阿姐,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敖子陵笑道:“昔城长大了。”
风岚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有传染力似的,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大家全都笑了起来,相互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离轩,我看今年重阳肯定热闹!”
“嗯。”
鸾姝也兴冲冲的收回碧玉簪,转身去拉柳离轩的手,却仿佛触到了冰上!
鸾姝突然怔住,失声叫道:“你、你怎么了?别吓我,别吓我啊……”
她惊慌失措的去摸柳离轩的脉象,手却抖得厉害,脑子里也是一直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于是只好将自己微薄的灵力传输给他,全部灌输给他……
“幻天琴阵……是幻天琴阵的反噬……那么多人、鬼怪、神明……那么多负面情绪……那么强的力量……”
她眼泪止不住狂流,敖子陵、黑曜、敖颖闻声也急忙赶了过来,全都将自己的灵力灌输给柳离轩。
“鸾儿。”
柳离轩突然握住她的手,嘴角费力扬起一丝笑,用口型道:“等我……”
随后倒入鸾姝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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