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春意本是弱质女子,那一刀的力度并未深及肺腑,韩商羽在赵锦吩咐下极不情愿地为其治伤。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若能救得阿盈性命,我甘愿受死!”黑衣女子跪地一拜,眼中晶莹闪烁,动如秋波起微澜,仿佛再现当年轻歌曼舞的少女的芳华。

    赵锦纳闷:“要你的命作甚?我只为了解当年往事,不知因何让你二人误解我的意图。”

    女子视线移向柳贤,绝望从黑纱下透出,汇聚成哀丝万缕,“没想到我逃了这么多年还是被找到了,我宁愿死了都不会再回去!”

    赵锦疑惑回头,看到柳贤敛起一双眉目,脸上不带善意,对女子的哀切无动于衷,“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哈哈……”女子张口大笑,眼中却涌出泪水。她抬手抚在耳侧,遮面的黑纱随着她动作一寸寸滑落,露出一张骇人的容颜。巴掌大的娇脸上横七竖八全是伤痕,因时间久远已经变成坚硬的暗红色。

    见二人震惊的神色,女子笑得更厉害了,颤抖指着自己的脸,“看到了吗!一下一下都是我自己划的,我要把自己毁成这样才能躲避柳昱那狗贼的追捕……”

    赵锦眼中闪了一下,瞥了一眼脸色惨白的柳贤,上前扶起女子,递上手帕,待她掩面拭去泪水,平复心绪,娓娓展开话语,

    “我叫轻烟,本是北地人,二十多年前被柳昱带至楚地。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这事是我弄巧成拙了。”赵锦将两块白玉一同递出,合成完整的圆月,“我夫君确实姓何,这其中半块玉是他自幼随身佩戴的,另一半……”她回望一眼柳贤,“……就是眼前这位公子的。”

    “原来如此。”轻烟含泪拢起玉佩,贴上心口,“没想到那个孩子还活着,我们都当他与何公子一起被柳昱杀死了,夏姐姐也因此伤心欲绝。”

    “你住口!不许你污蔑我父母!”柳贤脸色一变,冲过来,手中已见杀招。

    赵锦将人护在身后,横眉与他对峙:“是与不是听完再说,我自有决断,轮不到你自作主张!”

    “哈哈,公子何必着急杀我灭口。”轻烟望着一脸怒色的男子,想起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魔鬼面庞,心中恨意熊熊燃起不能克制,向来软弱的性子也忍不住咄咄逼人,

    “让我猜猜柳昱那狗贼是怎么哄骗你的?必定是说你母亲与他两情相悦,却不幸被奸人迷惑,而后回心转意却耿耿于怀失身贼子,最后郁郁而终!是也不是?”

    柳贤脸色一白,不料女子所言分毫不差,心下大惊却不敢置信。赵锦也微微皱眉,思索着现有线索,在缺失的故事版图上补上新的一页,不免为之感慨。

    形容恐怖的女子望着柳贤哈哈大笑,不顾连珠串的泪水流入脸上沟壑,眼中光亮闪烁着报复的快意,又一次在他心上狠狠一击,

    “那恶贼向来是会颠倒黑白!把自己作的事全盘按在别人身上,可惜啊可惜,夏姐姐与何公子才是两情相悦,而你……才是那个被迫生下的孽种!”

    柳贤怔怔望着她,心中大乱,方才言语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回响,他唇角颤了颤,躬身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赵锦大惊,扑过去扶住他却被推开,柳贤颤抖指着女子,“你,你胡言乱语,不是这样的……”

    “我胡言乱语?”轻烟笑如鬼魅,没有丝毫怜悯,举起手中玉佩晃晃,“这对玉是夏姐姐和何公子的定情信物,难道柳昱没有告诉你吗,你还巴巴的一直带着,真是太好笑了!”

    “噗”的一声,柳贤又呕出一口血,柔弱倒下。赵锦抱住他颤抖的身躯,无奈看向女子,有些埋怨。

    让你说出真相,不是你存心气他……

    轻烟抬起帕子擦了擦脸上泪痕,纤步走至床侧,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握上她的素手。

    公孙春意闭目躺着,唇色惨白,微微敛起的眉目却流出不同寻常柔弱女子的孤傲倔强,让她想起二人初次见面的时候。

    宴席散场,宾归去,承欢陪笑的舞女疲惫不堪被马车拉走,满箱的珠宝玉斛都是贵人的赏赐,于她们而言却无用处。没有自由没有尊严,行尸走肉一样穿梭在名利场,一言一行皆被监视着,没有一刻是自己。泪水无声无息落下,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次偷偷哭泣了。

    “好妹子,别哭了,回去被看见免不了又是一顿打。”一旁年长两岁的夏莲温柔劝解,递上手帕。

    外面传来喧闹,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被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扯住打骂,纤细的女孩却像发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奋力挣脱,一张稚嫩的脸上毫不服输。周围议论纷纷,原来是好赌的父亲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卖去青楼。

    自己尚是笼中物,犹怜他人苦。深夜昏暗的光影模糊了泪脸,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轻烟偷偷从箱子里拿了一袋珊瑚珠,换下了女孩。

    她自知逃不过一顿毒打,却还是低估了柳昱的怒火,满身戾气的男子挥着鞭子一道道落下,她觉得自己快要魂魄离体,最后还是夏莲出面阻止。

    姿容绝色的女子跪在地上,抱住柳昱,无情的皮鞭霎时在她背上燎出一道血痕,她颤颤抬起脸庞,忍着眼泪盈出笑脸,“今夜良辰美景,公子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怒,打死了人亏损的还是公子,不如留着她慢慢偿还。”

    男子重重哼了一声,皮鞭抽在轻烟身上,“到院子里走三个时辰铁钉!”然后抬起夏莲的下巴,暧昧狞笑,“你这般为我考虑,教我如何宠爱你呢?”

    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俱是微微颤抖,一个免不了以身饲虎,另一个则要承受非人的折磨。

    走铁钉,顾名思义在钉子铺成的地面上踮脚行走,原是为了锻炼舞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身姿。可是三个时辰,莫说弱质女流,一般年轻力壮的男人也受不了,等失去力气脚掌落地时,下面却不是坚硬的土地,而是锋利铁钉一根根扎进脚心,任是鲜血横流也不能停下,还要继续走下去。

    孤寂无声的月影下,整座庭院已沉睡,年少秀丽的女孩踮着血肉模糊的脚尖在铁钉上踽踽而行,远处的房门打开,另一个女孩从里面凄凄走出,衣衫凌乱,面容死寂。

    轻烟喉咙一紧,顾不上自己,踉跄跑过去,脚掌在冰凉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夏姐姐,你怎样,你……”她抽泣着说不出整话,反倒是对方见她如此模样,扯出一丝惨笑安慰,“能怎样,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都习惯了……”

    坐在湖边拔出脚心的铁钉时,轻烟想起湖底沉着一具枯骨,是和她们一样的年轻女孩,因触怒了柳昱被打断手脚丢在里面,还有不远处桂花树下也埋着一个芳魂。兔死狐悲,她难免生出绝望。

    “夏姐姐,你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还不如死了……”她四下观望,确定没有一个人才敢小声哭出。

    “傻瓜,死了才是最不值得。”夏莲拿手帕蘸着湖水,小心擦拭颈上臂上伤痕。月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湖面,像一片碾碎的银锭,华美至极也冰冷至极。她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裹在帕子里的半边玉佩,柔和的玉泽散出温暖,一个极浅的笑容从她嘴角绽出,“我要好好活着。”

    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不嫌弃她的过往,怜惜她的苦难,承诺了要带她离开,娶她为妻。哪怕最后是大梦一场,这一份柔情也将是她无尽黑夜里永远璀璨的星光。

    柳贤急火攻心已在怀中晕过去,嘴角还挂着血丝,赵锦心疼不已,却还是向女子追问:“后来呢?”

    “后来夏姐姐借去侯府献舞的机会偷跑离去,家丁遍寻无果,柳昱气得要发疯了,更加暴戾恣睢,把所有人都叫去用鞭子抽,逼问夏莲的下落。”

    鞭子打在身上,轻烟却由衷感到开心,为自己的好姐妹能逃脱魔爪。

    “只可惜后来……”她垂眸落下一滴泪,声音极轻,仿佛自言自语,“大概又过了一年多时间,是一个下雪的冬天,南方不常下雪,不像我的家乡年年大雪铺地,可是那年沅陵却下雪了。”

    轻烟刚被马车拉回府中,一身疲惫,一进门却被一声凄惨尖厉的叫声吓得精神一振,她从那道支离破碎的哭声中寻到熟悉的痕迹,心中一紧,匆匆奔向院中。

    “你还我的夫君,还我的孩子!你还他们的命来!”一个衣发凌乱的女人坠在地上,血顺着她的衣裳流下,混着洁白的雪,绽开一朵极盛的花。

    她扯住柳昱衣袍大声嚎叫厮打,让人难以和往日风华绝代的美人联系起来。但是轻烟不会认错,眼前人正是夏莲。

    “再后来呢……”赵锦声音有些抖动,不由抱紧怀中人。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真正听亲身经历的人讲述时还是不免胆寒,如此事实她该如何向何沅转述。

    夏莲聪慧貌美,心地善良,以往没少在柳昱盛怒之下解救一众姐妹,是以有很高的威望。众人得知消息都担忧地围了过来,却被接下来的一幕吓得不敢上前。

    柳昱大力一掌掴下,面目狰狞,眼中怒火燃烧,“贱人,你敢背叛我跟别的男人苟合,还生下孽种!杀了他们都太便宜,应该当着你的面一点一点剐下他们的皮肉剁成肉酱!”

    夏莲摔在地上,转瞬又扑上去,又打又撕咬,仿佛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只重复吼叫着“还我夫君,还我孩子……”像一个失了智的提线木偶。

    轻烟看了一眼赵锦怀中闭目凝眉的俊美男子,和回忆中女子的凄惨容颜大半重合,多少有些心软了,但他眉间另一半的样貌又令她憎恶,只得转过脸去不看。

    “夏姐姐从此便被柳昱囚禁着□□,屡屡求死不得,后来……后来就怀上了孩子,真是冤孽,当时夏姐姐以为何公子和那个孩子都死了,偏又有了这个,她又恨又绝望,几番折腾都没流掉……”

    赵锦突然为柳贤感到难过,也庆幸他刚才昏了过去没听到这些话。自己的亲娘是被亲爹□□,还多次想杀了自己,这样的事实未免过于残忍。

    “夏莲,之后是怎么死的……”她抚着怀中人拧起的眉峰,迟疑问出这句话,心中不免怅惘,已到这般境地再问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终是悲剧一场。

    不过事实往往更加戏剧化,轻烟复杂看着她,朱唇轻颤,好不容易凑起声音,“她,是被活活掐死的……”

    那时夏莲刚生产完,原本柳昱还很高兴的,那段时间对众人也都宽容了些。只是不知怎的二人又大吵起来,多半还是为了何公子和那个孩子。

    轻烟闻声赶到时,夏莲睁着眼斜躺在床上已没了气息,脖子上一道道骇人的指痕印证着下手的人心中的怨恨,半张床上都是殷红的鲜血,刚出生的婴儿在一旁踢着锦被哭红了脸,虽然一无所知却仿佛在用哭声为母亲送葬。

    满屋的血腥充斥着口鼻,那一刻轻烟想要逃离的心越发强烈,这样一个人间炼狱,哪怕在外面死了都比在这里活着强。她自知没有夏莲的聪慧和幸运,等不来另一个救她出水火的良人。

    镜中映着的美丽容貌是多少少女的梦寐以求,于她却是禁锢己身的枷锁,她拿出金钗一道道划在上面,手上颤抖心中却坚定无比,她想自由的活着!

    赵锦大为震惊,看着眼前女子说不出话,目光落回怀中,更加惊恐的事情发生了,柳贤缓缓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她,她一时心慌竟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你别看!啊不是,你别听……”她手忙脚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和无效。

    掌心下睫羽颤动,化开一片湿润,他拉下她的手掌,从喉中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我都听到了。”

    轻轻的简单的一句话,没有情绪失控,也没有悲痛欲绝,赵锦更加无措,抱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贤挣扎着坐起,平静看着床边女人沟壑纵横的脸,没有一丝多余表情,“所以你想杀了我报仇?那现在就动手吧。”

    言辞无谓,竟是一心求死。

    轻烟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只看着闭目躺在床上的人,“我谁也不想杀,我只想和阿盈好好活着。先前是阿盈怕我被发现,才对你们痛下杀手,她都是为了我。”

    许是感应到爱人的呼唤,公孙春意眼皮颤了颤苏醒过来,一眼看到轻烟脸上面纱滑落大惊失色,再看不远处相拥而坐的赵锦和柳贤神色,已心知肚明。

    “你都告诉他们了。”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轻烟含泪笑笑,轻声道:“是,我自作主张了,可是那会儿你不醒来,我想问你的意见也不成,你别怪我。”

    “我怎会怪你。”公孙春意伸手擦上她的眼泪,满眼温柔,“不管结果如何,我与你一同承担,你我二人,终生是分不开了。”

    “嗯,终生不分开。”轻烟回握素手,绽开一个笑,一如当年荒村古道上比她还要小几岁的女孩坚毅张开怀抱说要照顾她一辈子,她羞涩扑进她怀中。

    赵锦看着浓情蜜意旁若无人的二人,再看身边沉着脸孤单寂寥的柳贤,从旁环抱住他,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颈窝,轻轻蹭着他的侧脸,无声安慰。

    柳贤紧咬住嘴唇,眼中波涛翻涌,后知后觉升起的悲痛如锋利尖刀搅弄肝肠,他哀嚎一声,转头埋在她香软的臂弯里,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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