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的山鬼面具下一声轻笑,随意中带着几分挑逗,侧头看她,“陛下以为是谁?”
“景逍遥!”赵锦一把抓去凑近的鬼面,果不其然看见那张俊美的带笑容颜,“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救驾。”景逍遥装模作样一揖,“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先别说这些,你知道怎么进去屈步蘅的寝殿吗?”赵锦忧虑地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的宫殿,早已经失去了屈步蘅的身影。
“知道。”又是一声笑,景逍遥抬起手臂和被他握住的赵锦的手,“这不正是要带陛下过去?”
有了景逍遥领路,一路上超乎寻常地顺利,二人小心避开巡逻护卫,一直来到屈步蘅的私人寝宫,赵锦惊讶发现景逍遥对于嘉橘园的熟悉程度几乎像是进了自己的府邸。
不过最后的关卡就没那么顺利了,屈步蘅不可能放任自己的栖身之所被人随意靠近,随着步步深入,护卫的数量也在逐渐增加。
景逍遥主动提出前去引开护卫,不等赵锦思索同意已经飞身而出。
门前护卫被陡然出现的动静惊动,一半人立即前往追捕,赵锦则趁着剩下的疑惑之际悄无声息潜入,躲在一处背阴的窗台下。
很长时间内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徒劳无功了,即使面对面质问屈步蘅也可能不会告诉她背叛她的缘由,也许本就是势不两立的对面,是她一厢情愿地想将她引为知己。
“咳……”一声轻咳在头顶响起,近得好像紧贴着她发出,赵锦紧捂心口抬头,看见上面雕着藤蔓花枝的窗子打开一下,然后关上。
“这边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似是确保了安全,里面的人开始放心说话,先开口的正是这位来检查窗户的男人,此刻仍然离得很近,像是顺势倚在窗边。
没错,屈步蘅的寝宫里此刻有一个男人,这也是赵锦方才差点惊叫出声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哪怕只见过一次面,总共没说过几句话,刚才也只是一个不成词的轻咳,但她一瞬间就想到了那个人。
柳昱!一个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的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和屈步蘅的关系,情理之中的是他在南楚多年的兴风作浪和置赵锦于死地的决心。
“你又要走?”屈步蘅的声音有些飘忽,跌跌撞撞向窗台靠近,短暂的沉默后,她将语气放得柔和,缓缓道,“可是现在还没找到女帝的尸体不是吗,这件事还没算完成。”
不知为何,赵锦从中听出了委屈和小心翼翼的算计,她在找理由挽留。
“啧。”柳昱砸了一下嘴,似乎也对这件事情感到烦恼,“真是怪异,我派了那么多人去沉船的地方找,愣是一点踪迹都没有。如果她没死,这么长时间总该上岸,可是我们的人也都没见着。”
赵锦心中冷笑:没上岸,直接上船了。恰巧钱家的商船在那天夜里经过,她和一部分的人才得以保命。
“所以为什么不再等等呢,若是……”屈步蘅顿了一下,有些犹豫,“我是说最坏的情况,女帝没死,你贸然起事不是自投罗网,在沅陵至少我可以保你平安,江上的大火我完全可以推脱成意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与我有关,顶多被治一个护驾不力之罪。”
赵锦听着心寒,屋里一阵无人出声,许久柳昱轻声道,
“蘅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继续留在这里没有意义,还有可能对你不利,不管女帝是死是活,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彻查此事,如果让他们发现你我之间的联系,岂不是害了你。”
屈步蘅低低抽噎了一声,没再说话。
赵锦只觉得恶心,不管对方怎么花言巧语善解人意,听在她耳朵里都觉得虚伪,和当初柳贤想方设法取悦她时如出一辙。
甚至,这还是个比屈步蘅大了不少岁的老男人!她怎么就会被那张皮囊蒙蔽了双眼!
一声清脆的、像是黄鹂鸟的叫声从墙外传来,远处整齐的脚步声正在逼近,像跳动的雨点。
赵锦意识到是景逍遥回来了,虽然觉得还有重要的信息没听到,但也不得不撤离。
“你这是怎么回事?”碰面之后,她惊讶发现景逍遥左半边脸靠近脖子上多了一块红肿,像是被人打了。
景逍遥尴尬笑笑,瞥了一眼身后逼近的追兵,拉起她边跑边慢吞吞道,“很明显,是为陛下的求知欲付出的代价。”
赵锦翻了个白眼,不免觉得这位南楚王爷徒有其表,引个追兵居然能被追上揍到脸上,和他平日霸气侧漏的模样大有出入。她敢保证,如果让韩商羽去,那些护卫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一想到韩商羽,悲痛在心底缓缓升起。那天在即将炸裂的船上,他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抱住她,哪怕被火焰吞噬也不肯撒手。一落入水中,尚未痊愈的刀口传来撕裂般疼痛,赵锦几欲昏厥,更可怕的是耳边传来的声音,像是一块生肉被烈火烤熟突然又被浸在冰水里,水火相撞滋滋作响。那是他为了保护她而被灼伤的肌肤,一寸寸被江水浸透,那该有多痛苦。
一开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的,后面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可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渐渐松了手,想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她往上推。赵锦自然不肯,反过去死死抱住即将昏迷的他,直到沈修远游过来把他们两人拖上远离火海的水面。
不过此刻迫在眉睫的是身后追兵,以二人的身手逃脱不是难事,但是一个意外发生了……
眼看就要冲出嘉橘园,赵锦猛然刹住脚步,不可置信地回头望了一眼。
在刚才经过的回廊尽头,一道浅青色的身影站在那里,几乎与周遭草木融为一体。她控制不住抬脚向他走去,不,应该说是冲过去。克制不住的愤怒在脸上狰狞,身后景逍遥“快回来!”的叫喊丝毫不能阻止,她的眼里只剩下那张苍白、惊恐地瞪着她靠近的脸。
“你……你是鬼魂吗?”柳贤看着她,踉跄地后退几步,沙哑的声音比抽出一把遍体生锈的宝剑还要刺耳难听。
“哈!”赵锦不知是觉得愤怒还是可笑更多,“对,我是鬼魂,来索你命的鬼魂!”她冲过去掐住他的喉咙,一下就把他按在地上。
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恨意在胸中翻涌,这么迫切想要杀死一个人,殷红的血迹从指尖缓慢渗出,淌过他白净的脖颈和她攥紧的双手。
赵锦在他瞪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充满怒火的眼眸和掌中翻涌的鲜血一样红,以及眼底压不住的屠杀的快意。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一声□□或者挣扎,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样,只有一双眼睛仍在失神地望着她。然后,一只手攀上她的手臂,她冷笑一声以为终于迎来反抗,结果那只手只是停留了一下,好像以此借力才能伸向更高,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赵锦疑惑大于震惊,瞥向那只跟着自己呼吸颤动的手,紧贴在一起的肌肤散发着温暖柔软的触感,让她一时懈怠放松了手上的动作。
“你还活着。”柳贤睁大的眼睛不再空洞、但仍专注地看着她,他说话的声音缓慢而肯定,仿佛终于确定了一件事实。
但是这句话再次刺激了赵锦,让她没办法不去想他企图制造的谋杀和在那场谋杀中为她牺牲的翎花卫精英,他们的尸骨散落在异乡寒冷的江水里,永远不能回到父母妻儿身旁。
她为刚才一念间的心软感到罪恶,双手再次掐住他的喉咙,凶狠地瞪着他,“没错!朕还活着,你感到失望吗?”
“唔……”柳贤发出来第一声痛苦□□,张大嘴巴喘着气,举起的手失去力量支撑,重重摔下落在身体一侧。
但是真的用自己的双手去掐死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当你感受到强烈的脉搏在掌心里跳动,血液在一层薄薄的肌肤下流淌,一条生命即将在你手下消亡,诚然很有诱惑,也极具挑战,这和之前她因为愤怒掐在上面的感觉不同。
赵锦说不清这份阻力里面有多少是对生命的畏惧,有多少是因为他那张和何沅几乎一样的脸庞,又有多少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双手也在进与退之间反复挣扎,她为自己的懦弱感觉耻辱。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人面兽心的畜牲!你居然敢设下圈套谋杀朕!”她掐住他的脖子猛烈晃动,企图用言语辱骂和折磨来分担痛苦。身下的人只是看着她,异常平静,在窒息边缘断断续续道,
“我算计杀你,和你算计杀我,并无两样。”
“可我没想着让你死!”赵锦下意识反驳,怒吼道,“我让你跟我离开,还给你断魂丹的解药!”
听到断魂丹,柳贤眼中很轻地波动了一下,然后重新望向她的眼睛,“我也提醒过你,让你尽快离开江上。”
“那有什么用!”赵锦悲愤交加,“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她几乎快要奔溃地哭出来。
这份沉痛的损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无法面对事实的真相是因为自己的轻信,她近乎疯狂地想要杀死这个她口中的罪魁祸首,其实更想杀死的是自己。肩上为他挡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像是刻意提醒她曾荒唐犯下的错误。
“如果可以,我宁愿去死……”柳贤脸上出现一个凄惨的笑,一段痛苦的记忆跃入脑中,“你说的没错,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着。”
“那你去死啊!”赵锦彻底失去理智,周遭一切都在她眼中失了色,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个快要破碎的人,就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知道这个目的达成之后下一步该做什么,或者是否能承受这个行为带来的后果。
所幸,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景逍遥把她从柳贤身上扯开,她没有丝毫挣扎地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假人任由他抱着离开。
随着地上的人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他倒在血泊中的面容,赵锦清晰地感知到,她和柳贤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断裂,再也无法复原。
出了嘉橘园,经过引桥,赵锦再也忍受不住哭了出来,正是江水涌动、鹳鹤齐鸣,掩盖了一段不能诉之于口的悲伤。
但是怀抱她的人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胸前被沾湿的衣服,景逍遥脚下停顿了一下,不等他说什么,赵锦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进去,“不准看!”
“遵旨。”景逍遥重新走了起来,果然没有低头看一眼。
“也不准听!”赵锦哽咽着补充。
“陛下放心,臣此刻是个聋子,也是个瞎子。”景逍遥作出了聪明人的回答。
于是,赵锦放声大哭,将所有情绪都随着滔滔江水尽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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