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黑暗里,  视觉也失去了其应有的效用,只听蝉声如潮水,一波波上涌又褪去。

    答应下一起走走的邀请,  这其实是一个很冲动的决定。安室透很清楚自己现在并不理智,感性支配着他的头脑,  身为一个背负着秘密的人,此时此刻,  他最应该做的事是自己一个人独处——把风见裕也从公寓里赶出去,  洗上一个热水澡,独自在床上沉沉睡去。

    朝阳升起时他会有新的精力深思面前的局面,  那时的决定才是一切的最优解。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是点头同意了。

    沙沙的脚步踏过石板,石缝里已经生出青草,两人走出了一小段路,  唐沢裕却一直没有开口。

    看出安室透心情低落,他便只安静地走在身侧。

    ——可有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

    整个世界风雨飘摇不定的时候,  安室透需要的也只是这个。

    像潮汐带走搁浅在沙滩的鱼群,  一波波浪潮般的蝉鸣,  让安室透的思绪也久违地放空下来。混乱的头脑渐渐冷静,  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

    “还是把手电打开吧,  ”安室透踌躇不定地说,“我记得……”

    七年前的仓库里,  黑暗面前的唐沢裕,明显表现出了紧张的情绪。

    焦躁、不安和随之而来的多话,  他在以观点的输出来掩饰自己状态的不对劲。这么多年过去,  唐沢裕怕黑的症状似乎没有缓解,  从提着的手电就可以略窥一二。

    正常的手电光线微弱,  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区域。

    常见的恐怖游戏里,这样的处理反而更加烘托出气氛的阴森,唐沢裕手中的那款却并非如此,并联的十几个灯珠,大功率的流明让小径亮如白昼,安室透甚至怀疑他拿的是不是救灾的应急灯。

    “还好,”唐沢裕轻松地说,“这里的环境我熟悉,问题不大。”

    他当然十分熟悉这里。

    这里是杯户公园,走出小径就到了摩天轮下,这里就是松田阵平死去活来的地方。

    唐沢裕不仅踏足过很多次,还在两旁的小树林遭遇过意外收获,现在,小径上又蹲了一只安室透。

    不过他当然不能这么解释。

    唐沢裕说:“为了找狗,我已经连着来了很多天了,就是你脚边的那一只。”

    “之前听生活安全课人说,杯户公园有一只流浪狗钉子户,警惕心很强,她们一个上午也没有抓到。我正好最近下班,就顺路过来看一圈。”

    白色的柴犬颇具灵性,两人在小径随意漫步,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黑暗里传来小动物的第三道吐息声,毛茸茸的毛发时不时擦过脚踝。

    “可已经这么晚了。不回家吗?”安室透问。

    唐沢裕却突然顿了顿,随后才说:“……还是晚点回去吧。”

    他的话音里有很轻微的懊恼,不过那情绪转瞬即逝,唐沢裕并没有为此过多解释。

    这就是一条极为自然的行动链了,家里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许会令人心烦,这才让唐沢裕决定下班后顺手帮女警一把。

    他在警视厅的风评一直很好,或许这种好风评也来自背后不动声色的关心。待人接物时他有一套自洽的相处逻辑,并不会热情地嘘寒问暖,却能体察到他人的难处,并力所能及地给予支持,却并不以此邀功:就像他看到安室透独自一人在小径,即使黑暗会带来不适,却依然关了灯一样。

    使人感到恰到好处的安定与放松,这才是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安室透心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自嘲。

    可能他的确在黑暗里停留太久,甚至连思维模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变化。

    他怎么会怀疑唐沢裕被别人取代了身份呢?分明他根本没变过。

    上一次这样聊天,似乎还是在走下环状线以后的事。

    漫步在夜晚的东京,繁华喧闹抬眼可闻。出于职业的特殊性质,守护这种和平就是安室透毕生所坚持的信念,就是在那样的氛围里,他才感到了久违的宁静与放松,于是放下警惕,天南海北地拉开话题。

    像警校时代的他坐在医务室的病床前,不着四六地东扯西聊。

    他谈起私家侦探安室透的出道秀,一场仓促下混杂着冲动的谋杀,年轻的凶手被自己一眼看破;紧接着又聊起以后的打算,至于所谓的要拜毛利小五郎为师,安室透只是随口一提。

    因为当时的“安室透”,还只是他为了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高佐两人面前,而随口胡诌的一个身份。

    没有过往、背景,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随口一提,真的就只是随口而已……直到安室透看见了那个翻盖机。

    ——公安还给唐沢裕的翻盖机中,安室透替换了里面的定位器,上面的定位分明显示在警视厅,拿着翻盖机的人却近在眼前。

    刹那间悚然波诡云翳,安室透心脏几乎停跳。电光火石间,他脑海几乎立刻浮现出一个解释:

    眼前的人不是唐沢裕。

    而细想之下,这样的猜测又说不通。

    假扮唐沢裕的人又能有什么动机,替他被困环状线、挨炸送死吗?如果真的有人易容成他,这件事一定是在上车前发生的,他列车上遇见自己只是偶然,安室透并不认为这是一场为了揭穿他身份而设下的阴谋。

    如果是为了作案的不在场证明的话,当天也没有出现杀人案。

    无论怎样的猜想假设,推导的逻辑链都必定自我冲突。安室透被这个问题困扰许久,后来在波洛咖啡厅打工,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他曾尝试过试探几次,却全被唐沢裕不动如山地挡了回去。当时安室透觉得他的回应毫无破绽,现在回想却压根并非如此。这压根就不是什么演技过人:正常人的生活就这么平静无波,只有身处黑暗的卧底,才会为此而担惊受怕。

    贝尔摩德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能将人毫无痕迹地改头换面。波本自己也曾多次借她之手化装成赤井秀一去试探fbi众人的反应。

    可普通人的生活里哪有贝尔摩德呢?

    安室透以己度人,才会在第一时间警惕起来。

    那个定位器还能有很多种解释:被拆下了,软件异常,或者唐沢裕干脆有两部翻盖机。可能他真的卧底太久,以至于处处草木皆兵了。

    想通这点以后,安室透的心里由衷升起一丝放松的情绪,萦绕不去的困惑也似乎至此烟消云散。

    他说:“流浪狗的警惕心很强,看来你花了不少时间。”

    “也没有多久。大概一到两天?”说到这里,唐沢裕有些不确定地顿了顿。“哈罗挺聪明的,我带了火腿肠,一看到周围没人,它就自己从草丛里钻出来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安室透顺口询问道,“要送去收容所吗?”

    不等唐沢裕反应,脚边的柴犬居然先听懂了这句话,“收容所”的词汇立刻让它炸了毛。白色的小家伙一溜小跑,一路蹿回道唐沢裕脚边,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

    唐沢裕哭笑不得地停住脚:“放心,我没有这种打算。”

    安室透没想到这只柴犬这么聪明,意识到说错的瞬间,他立刻随之噤声,只见唐沢裕半蹲下来,耐心地叫它的名字:“哈罗。”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没事的,”他轻轻重复一遍,“不会送你去收容所,放心好了。”

    哈罗警惕地连退两步,唐沢裕便原地等待着。过了片刻,哈罗似乎从无声的交流里终于确认了这句话的可信度,才慢慢踱步回来,毛茸茸的狗头在伸出的掌心下蹭了蹭。

    与常见的犬种相比,柴犬的性格其实更像猫,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想法,哈罗就会耍一点小脾气。

    唐沢裕熟练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回头对安室透说:“你知道收容所的政策。”

    ——收容所会统一饲养诱捕来的流浪狗一周左右,如果还没有找到领养者,就会分批地安乐死处理。

    说到这里,那只狗头又在手下一颤。

    唐沢裕在小径上蹲了五分钟,起身时脚步一个踉跄,安室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掌心中腕骨温热的触感停留片刻,站稳以后,唐沢裕温和地道了声谢。

    安室透没有问,他还是及时地补充一句:“我也没办法收养它,家里已经有猫了。”

    “猫?”安室透愣了一下。

    他并不觉得唐沢裕是那种热衷于养猫的人,他本人的性格倒更加像猫一点。相比之下,全心全意信赖主人的大狗才更适合他。

    眼前的柴犬就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以为唐沢裕耐心地与它建立信任,接下来会做的就是把哈罗带回家,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开口提议的原因。

    “是啊。”

    不知道想到什么,唐沢裕忽然轻声一笑:“很大只的那种,领地意识还强。”

    咬人可疼了。

    安室透对人心险恶还一无所知,他只从字面意思上理解了这句话:“这样的确有点不合适。”

    白乎乎的傻狗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它既聪明又有点傻,分辨得出谁能给它食物吃关照它,却看不出眼前的这个人究竟能不能带他回家。

    话音刚落,黑暗的视野里却忽然漫起一层光,他们走出了这条小径。

    小径横穿过广场边缘的小树林,从杯户公园外通往中心广场。不知不觉间,耸立的摩天轮近在眼前,月光照在空旷的广场上,地砖浮起一层银霜。

    黑暗与明亮的切换,仿佛从短暂的逃避中回到现实,刹那间,沉甸甸的现实又回到安室透的肩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唐沢裕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他的裤腿被爪子勾住了。

    哈罗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块足以藏身的小树林,广场空旷而毫无遮掩,它不敢跟出小径。柴犬蹲坐在小树林入口,耳朵向后折成了飞机耳,眯着眼,嗓眼里发出细小的嘤嘤声。

    唐沢裕挠了挠它的下巴:“好啦,我们哪里都不去。就在杯户公园待着好不好?明天我再过来。”

    安室透在一旁等待着。

    失去密林遮掩,城市的霓虹若隐若现,淡淡的微光勾勒出唐沢裕侧脸的轮廓,关闭手电筒后他就没再开启过,而现在也不需要了。

    “我该回去了。”他最后揉了揉哈罗的头,起身道:“你呢?”

    “我……”

    安室透正想说我再走走,可就在那一瞬,一种莫名的冲动涌现在心底。他知道自己离开后还要面临很多权衡:如何周旋,如何搜集证据,如何虚与委蛇……他还有几天的时间细心考虑,慢慢下定决心、拟定计划。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问问唐沢裕的看法。

    安室透开口说:“我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唐沢裕起身的动作停下了。

    他仍半蹲在哈罗面前,这个角度,只看到微光照亮的发顶。柔顺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隐没在山峦般起伏的灰格子围巾中。

    唐沢裕没有抬头,只颔首示意他继续。

    避开了目光直视,安室透顿时放松许多。他漫无目的地仰起头,视线停留在一旁的摩天轮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完成它……甚至连成功的希望都看不到。”

    然而,话一出口安室透才发现,不仅是眼下的自己所面对的处境,想在不涉及具体信息的情况下,向唐沢裕简明扼要地说明清楚,似乎也是件很难的事。

    警视厅、公安、组织……降谷正晃。

    各路势力纷纭纠杂,他必须要在同时略去大量细节。否则唐沢裕很轻易就能从叙述里窥知全貌,而他本不应知道那么多。

    安室透的话音卡壳一瞬,他忽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

    想不到唐沢裕反问道:“那么,这是件必须做的事吗?”

    这是个概括性的问题,不涉及关键信息,安室透流畅地回答道:“是。”

    ——而他说得是那么不假思索,以至于话音落地,安室透才后知后觉地一愣。

    “必须完成,又很难做到。”唐沢裕的提问却并没有给他反刍的空间,“那如果失败,会发生什么?”

    “一切不会有丝毫改变。”安室透说,“并且我会死。”

    这句话宛如一把隔空敲下的大锤,流畅的对话节奏就此中止,沉默持续片刻。

    “从朋友的角度,我当然更希望你放弃……可你已经给出答案了。”唐沢裕叹了口气,“想必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吧?”

    安室透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实也如此。

    国际货轮的吨位大多数以万吨起,如果任由这种走私的行为继续下去,其带来的影响必然以年计数,历史上相似的案件,后续甚至足足覆盖了长达一代人之久。

    而这会诱发多少隐患、又带来多少本不该发生的火并?

    一个人的死亡就足以毁灭一个家庭,他难以想象由此引发的后果。

    如果就此放弃,降谷零的确有机会平步青云,可这成功却建立在无数毁灭的废墟上,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呢?他绝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我不能退。”安室透慢慢地说,“因为我是底线。”

    如果连他都妥协了,还有谁能阻止降谷正晃呢?

    而从另一种角度出发思考,自己也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高高在上的政治家最爱以己度人,既然他能以血缘为理由,邀请自己和他见面,自然也会相信降谷零会因为血缘的牵扯而改变立场。

    只要让他放松警惕,自己就可以慢慢渗透进降谷正晃的势力核心。

    即使这条路也会出现暂时的牺牲,但这没有关系——

    “如果我放弃,会有更多人因此而死。”

    就像降谷零刚刚成为卧底时那样。

    第一次买卖情报、第一次开枪杀人、第一次出卖以稳固信任。这些难道不都是一道道坎,这么巨大的难关,他不也一样迈过来了吗?甚至此前安室透从来没有考虑过成功的可能性。

    所有的困难都终会过去,只是眼下看上去不可逾越而已。

    唐沢裕似乎还想说什么,安室透渐渐坚定的态度,却让这些话逐一哽了回去。片刻,他轻声叹了口气。

    “或者……”唐沢裕低声道,“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知道毒丨品除罪化吗?这是大洋彼岸的国家,州政府为了降低民众死亡率所做的尝试,最终的结果却适得其反。政府供应的货源的确危险性更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当地稳定的供货秩序的崩溃。大黑丨帮侵吞小黑丨帮,火并让死亡率飞速飙升。”

    他口吻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惊世骇俗:

    “你在守护的是社会稳定——可真正这样的时期又有多少?五千年的人类历史,和平只存在329年,二战后只有26天。稳定的社会基于的是战争构建的短暂秩序,可战争却是永久的,现在的和平,才是浮光掠影。”

    “你想打破一种现有的、黑暗的秩序,就得正视打破这种秩序所产生的后果。”唐沢裕抬起眼。“zero,”

    “——你在发动的,是一场小型战争。”

    在这个遥远的公园广场,城市的一切都显得远。霓虹灯的光亮苟延残喘,苍白的微光照亮了唐沢裕的侧脸。

    如雨的蝉声退潮了。

    安室透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像个沉默而坚毅的塑像。

    直到更长的时间过去,安室透缓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可这里不是美丨国,”他一字一顿,“……我也不是短视的州政府。”

    “我确信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如果仅仅是因为害怕改变和牺牲,而就此裹足不前,这不是我的做法。”

    在他逆光的身影里,灰蓝瞳孔中的光亮几乎灼人。这句回答中有着熟悉的少年意气,当从警校毕业,走在飘飞的樱花树下时他也是这副模样,七年过去了,有些人还是少年。

    唐沢裕静静地看着他,有一瞬间那目光里的神色甚至近乎于悲悯。

    过了一会,他摇摇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并不是在阻止你这么做,”他说,“恰好相反,我想说的是……和平的实现很难。毕竟比起对抗阶级上的敌人,人类更擅长自相残杀。”

    可这些只被他一带而过,随后唐沢裕话锋一转:“你看,”

    “你的心已经给出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与此同时,他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的却是:

    我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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