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34岁,  风见裕也去世。

    这位得力下属比降谷零还要大一岁。35,正是风见裕也在一次闲谈提到,自己要成家立业的年纪。

    可他没退居二线,  也没有娶妻生子,  于是在弥留之际陪伴他的,  只有一室苍白惨淡的病房。

    降谷零赶来时,只觉得医院安静异常,  仪器单调的“嘀——嘀”声,永无止息地在曲折的长廊回响。

    风见裕也说:“降谷先生。”

    两人的关系刚破冰时,  降谷零曾要求他这么叫自己,这么多年,这一称谓便一直被风见裕也挂在嘴边,没有忘。

    尽管它曾经在卧底时期险些暴露降谷零的身份,  可那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是敌人总会落败,有人记得他的真名,  这一事实对降谷零而言更加意义重大。

    现在有无数人称呼他降谷先生,  这一姓氏后面的敬称多得数不完,  还有降谷理事官、降谷警视正……可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人生最黑暗的那段卧底生涯,  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他。

    像一个牢靠而稳固的、维系身份的锚点。

    现在那锚点要脱落了。

    降谷零站在病床边,  透明的泪水突然从风见裕也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我快要死了,  ”他话语断断续续,  “不能继续为您工作,  非、非常抱歉——”

    降谷零似乎也被他感染了,  莫名的情绪瞬间涌上鼻腔。随之而来的热流左突右冲,  几乎要攻破眼睑的防守,  他迅速眨了眨眼,才将那一阵潸然感按回心底,跳动的心脏却一瞬间皱缩起来。

    降谷零牙关早已在暗地里咬得死紧,面上却依然一副冷静沉稳的样子,他冷静沉稳地说:“你闭嘴。”

    “不是你的错,”他说,“我会——”

    “听我的,你一定要找一个新的下属,不然工作会把你累垮的,”不等降谷零说完,风见裕也已经急匆匆地接上了后半句。

    自知时日无多,他的语气简直像一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托付女儿,“助手的身份太重要了,一定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现在多少人觊觎你,多少人等着抓你的错、把你从那个位置上扳下来,一定别掉以轻心……”

    “我知道。”

    降谷零很想再多说一句,你好好养病,不要操心这些。这句话被他忍住了。

    “英年早逝?”记忆里更年轻的风见裕也笑了起来,“降谷先生,您怎么会这么想。我们都能一直工作到很久以后,如果真的不到四十岁就火化,那一定是殉职的缘故吧?听起来挺光荣的。”

    那是以前的降谷零,无意间与风见裕也聊到未来。降谷零说自己身为卧底朝不保夕,有可能活不到四十岁,风见裕也却说您是好人,一定能光荣退休的,有什么不妨冲着他来好了。

    他一语成谶。

    只不过,战胜风见裕也的是病魔。

    胃癌如一把大刀,猝不及防地拦腰嵌入了他年轻的身体。诊断来得猝不及防,拔刀的过程却像抽丝;化疗一点点带走他的生命,将他改造成与年轻健康的自己面目全非的样子。

    确诊的时候风见裕也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乐观态度,现在却已经完全被拖垮在了病床上,好像那架雪白的核磁共振仪器是一只趴在身上的吸血虫,一丝丝一缕缕,抽走了这副身躯的最后一点养分。

    医学尚不能阻挡死亡的进程,他们只能用各种手段,延缓最后的那一刻抵达的时间。可等降谷零看到他时却觉得,干净利落的安乐死,或许会让他更轻松一些。

    “我知道,”降谷零说,“我会的。”

    我会另寻一个可靠、忠诚的下属,尽量将你离世的影响缩减到最小——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有些让人心寒,风见裕也却欣慰地笑了。

    “请一定务必这样。”他说。

    这句话的音量越来越弱,直到末尾虚化成微不可闻的呢喃。病床上,睁开的眼睫慢慢地阖上了。

    降谷零为他掖好被角,静静从病房里退了出来。

    风见裕也从此陷入昏迷。似乎清醒的最后一点力气,都被他用来和降谷零交代这些,明明是个下属,操心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比上司少——当晚风见裕也休克,生命体征彻底暂停。急匆匆的滚轮将他推进手术室,而在降谷零的记忆中,那一盏红灯却再也没熄灭过。

    零点过去,正是风见裕也的35岁生日。

    人到中年,或许就要学着与一次又一次离别和解。降谷零也在努力适应着这一过程,可他却没想到下一次离别来得那么紧、那么仓促,以至于在夜半收到通知,他的心率一瞬间飙到顶峰。

    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窗外的惊雷。一道道照彻卧室的雪白电光,让降谷零险些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你说什么?”他呼吸急促地向对面追问,“那个fbi——”

    “fbi探员,赤井秀一先生,”航空公司的客服女声温柔又客气,却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个冷冰冰的无情结果,“乘坐的飞机已于今夜23:27失事。乘客与机组共231人,无人生还。”

    原来寿终正寝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意外与疾病,总会先于它拦截在大限降临之前的路上,走到这一步,降谷零的朋友早已为数不多,疾病夺走了风见裕也,此刻意外又夺走了另一位。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登上飞往美国的航班的,一切颠倒、失序而混乱。他耳边始终混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幻听与死亡的通知一同降临,从此彻夜回响。眼前忽明忽暗,只有他一人能看到的幻觉里,雷蛇般狂舞的电光闪烁扭动,轰隆隆的风暴无休止凄厉呼啸。

    等降谷零回过神来,已经踏上了加州境内。

    这是赤井秀一的遗言。

    每一次行动前他都会对着录音笔这么交代,一旦意外身亡,就让他长眠在这片洒满阳光的土地。fbi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个愿望,尽管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尽管没有人料想到,赤井秀一居然会离世的这么突然而轻易,他本该英勇殉职,或是长命百岁才对。

    这一片墓园风景秀美,丰沛的阳光无休止地泼洒在富饶的黑土地上,无边的玉米地卷着波涛。行走其中,人就像一只渺小的蚂蚁,长风掀起的浪潮间,降谷零一路跋涉,来到那一座孤零零的坟前。

    他在这里与工藤新一见了一面。

    平成的名侦探,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安室透对这一双剔透的蓝眼睛印象深刻,在那段并肩作战的卧底生涯,侦探的中立立场,让工藤新一绝佳地胜任了一个调和与沟通的桥梁位置。

    可在秩序形成之前,总有先来后到之说。于是在自己与fbi之间,男孩永远偏爱赤井秀一居多。

    对了,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男孩。

    眼前的工藤新一,却俨然已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剿灭组织的那一年,降谷零29,而工藤新一17。在那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恢复身份的男孩考入大学,挥洒侦探的天赋与才智,按部就班地声名鹊起。

    这个在日本警察间如雷贯耳的名字,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自身的机敏与智谋令他屹然无惧,可工藤新一却并非毫无弱点。他有不可触碰的软肋,而这块软肋的名字叫毛利兰。这对青梅竹马在大学毕业后步入婚姻的殿堂,生活和睦平顺,直到工藤新一身边的人一一成为凶徒的目标。

    工藤新一,毛利兰、毛利小五郎……妃英理。

    为了保护前妻,毛利小五郎死于枪下。

    这个终日醉醺醺、泡在烟酒与赛马里的男人,终于在死前的那一秒爆发出平生最大的果决与勇气。毛利小五郎飞扑而上,将妃英理拥在怀中,随后而至的子弹穿透了大动脉,却死死卡在了肋骨的位置,再不能前进丝毫。

    妃英理毫发无伤,胸前却被大片的血染红了。

    所有人都记得血花喷溅而出的形状,深红的液体干净而炙热,是一个糊涂侦探一生再没有开口过的告白。

    那个时候,他怀中的妃英理却突然停住颤抖。惶惑和无助退去了,盘着头发的女律师用最后的平静,拢了拢耳边散落的碎发。

    她扶起毛利小五郎的脸,在他尚未灰败的瞳孔中俯下身,给了他一个离别的吻。

    工藤一家从此离开日本。

    多年后降谷零与工藤新一在加州的墓前再会,褪去了青年的张扬与稚气,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小说家父亲工藤优作。犯罪现场出生入死的经历锤炼了他处变不惊的神态,身形与年少相比,却更多了一番矫健与沉稳。

    降谷零注意到,工藤新一的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老茧,而那是长期伏案所带来的。

    工藤新一说:“坠毁前的五分钟,他给了我一个电话。”

    其实本该接到这通电话的人是降谷零,可他却困在一场冗长而枯燥的会议里无法脱身。等他匆匆离开信号的屏蔽范围,看到来电记录时已经晚了,回拨的另一头只剩永恒的忙音。

    想必是发现自己的电话打不通,这个倒霉的fbi才会转而去找工藤——离开日本前降谷零曾经说过,希望从此不要再见。

    没想到他们真的就没有再见过,他甚至错过了对方最后的只言片语。

    说到这里,工藤新一忽然噤声,眼前的金发男人明明神色如常,却给了他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足足用了二十秒,降谷零才克制住那种目眩神迷的颠倒感。他竭力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狰狞,再挪移面部肌肉,以期能露出一个完美的笑。

    这是他卧底时保命的本事,却在时光流逝中慢慢锈蚀了。

    降谷零用一种闲谈的轻松语气说:“哦,那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一些……遗言,”工藤新一睨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看过他的遗书,上面都已经写过了。”

    降谷零又想嘲笑这个fbi了。

    最后的五分钟,赤井秀一浪费时间,还是只说了重复的话。难道他已经枯燥至此,都没有其他的想要转达吗?

    “有的,”工藤新一说,“他托我转告你一声,对不起。”

    “——还有,不要再熬夜了。”

    这句话跨越时空,仿佛有熟悉的低沉嗓音响在耳畔。降谷零的表情瞬间僵住。

    其实熬夜以后,本该跟随着更多嘱托。可急剧的俯冲下降,机身与气流的摩擦,让他们像燃烧的导弹般直扑地表而去。骇人的火光淹没一切,爆炸与高温产生的电离让信号彻底断联,来不及再出口一个单词,剩下的话语便隐没在一片沙沙的寂静里。

    普通的人体大概能接受5g的重力加速度,美军最训练优良的飞行员也只能承受9g。可在飞机坠毁前,瞬时的加速度甚至能高达上百g,没人知道赤井秀一为什么还能够保持清醒。

    “我知道。”降谷零慢慢说。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维持住僵硬的表情的,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我还是很讨厌他。”

    就像十几年前,组织还未覆灭的时候那样。

    他与赤井秀一之间的夙怨有一箩筐,三天两夜也数不完。即使后来站在同一立场,两人间也很难气氛和平地说完一整段话,夹在中间的男孩顿时成了个跑腿的传声筒。小小的波洛咖啡厅里,安室透在吧台,赤井秀一在角落,柯南跑来跑去,正事的商量间夹杂着几句幼稚的斗嘴。

    眼下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赤井秀一托男孩带话,理所当然地,自己也应该回怼过去。

    于是降谷零对工藤新一这么说,托他把话带回去。

    可是再也没听见的人了。

    工藤新一瞬间理解了他的意图,了然地笑了笑,转眼看向墓碑。碧绿瞳孔的男人,遗照的神情依然锋锐,裹挟着一身刀锋出鞘的气场,屹立不动地凝望着墓园外的玉米地。

    工藤新一说:“我想他知道。”

    忙完赤井秀一的葬礼,降谷零飞回日本。生活陡然变成了一条单调的直线,家与单位的往返中,唯有工作贯穿始终。

    案件、案件。案件层出不穷,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不是在杀人,就是在准备杀人的路上。

    伏案中他抬起头,窗外是一片深黑的夜色,等到新一天的朝阳喷薄而起,恍惚间降谷零甚至会想:他真的活过吗?

    他真的、鲜活过吗?

    横平竖直的狭窄公寓,毫无人情味的空白装修让它像一个冷气四溢的冰箱。生活其中的降谷零是排在里面的生鲜,在四散的冷冻白雾里,一点点失去生命与活力。

    那些翘课、打闹、恣意飞扬的岁月,就像是上世纪发生的事,记忆在时间的流逝里逐渐面目模糊,午夜梦回时,他发现自己居然记不清hiro的脸。

    降谷零一瞬间惊醒了。

    赤井秀一的嘱托有了效果,现在,至少他开始养生。

    降谷零不再熬夜,他降低加班的频率,保温杯常年泡着枸杞。岁月和职场,将他打磨成和自己以前的上司千篇一律的模样,皱纹密布的、冰封的脸,和天塌下来也始终平淡的表情。万幸他还没一个发福的肚子,如果不是降谷零注重健身,可能离那一天的到来也不远了。

    又过了几年,射杀毛利小五郎的凶手落网。

    一颗走火的子弹,终结了“沉睡的小五郎”的传奇。凶手之所以流窜在外,是因为他们除了妃英理外还有许多人质,警方投鼠忌器,只能目睹他们逃之夭夭。

    天罗地网的通缉绵延三年,几人终于在圣玛利亚大教堂附近的失业救济站被举报落网。这时警察已快要不记得这号人了,层出不穷的恶性案件对比下,死了个名侦探的绑架案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凶手最终被判无期,这还是一个身居高位的日本公安极力运作推动的结果。

    “我知道了,”跨洋电话的那一头,工藤新一的声线沉稳,“兰知道了,应该会很开心的。”

    ——那你们要回来吗?

    降谷零的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最后他咽下了这句话。

    距离毛利小五郎身亡、工藤举家迁至美国已逾三年。三年时间,不说国内还有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在美国也应该站稳脚跟了。

    自己不应该因为贪图旧交……就做出这么不负责任地劝说的决定。

    太自私了,他想。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降谷零再回想年轻的事,惊讶地发现能听懂一切的人只剩下工藤新一。

    基尔在组织覆灭的当晚被杀;朱蒂、卡迈尔早已在赤井秀一去世后也渐渐断了联系,阿笠博士在去年死于糖尿病导致的肾衰竭。

    人如星散,最后一个可以说上话的远在大洋之外,隔着半个地球的距离与十二个小时的时差。降谷零选择在自己的深夜告知他这个消息,于是美国的那一端还是白天,他能听到电话中脚步走动的声音。一个人轻轻来到身侧,俯下身,用气音对工藤新一说:

    “工藤先生,这一批签名,出版社急着要——”

    紧接着,那头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像水杯砸在桌面,工藤新一的声音慌慌张张地远离话筒:“我一会处理!先放一下。”

    对话寥寥几语,却已经让降谷零拼凑出了他生活的全貌。那一刹电光照彻脑海,灰蓝的瞳孔因惊讶彻底瞪大。

    ——工藤新一不再是侦探了。

    就像父亲曾经所做的那样,他也开始写推理小说,而降谷零原以为他会在fbi当一个挂名顾问。

    职业的彻底变更,不知是一种明哲保身的胜利,还是在命运面前的彻底投降。

    “是——是的,偶尔也会给fbi提供意见参考。”声音再一次回到话筒前,不知为什么,承认自己现在的职业让工藤新一有些窘迫。“降谷先生好奇我现在的书吗?改天我寄给你。”

    降谷零说:“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除了这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的一个故人,也不会再回日本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莫名其妙,降谷零觉得孤独。

    七天后,来自工藤新一的邮包漂洋过海抵达。降谷零破例为他熬了一次夜,花了一个晚上,靠坐在床前,仔细地读完了所有的书。

    推理精彩详实,剧情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工藤新一已成为一位知名畅销推理小说作者,文字里仍带着飞扬的少年气,油墨味的纸张一页页翻过眼前,似乎有什么随之在脑海苏醒。

    波谲云诡的案件,却让降谷零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回不去的峥嵘往昔,那时组织的威胁还悬垂在头顶,却有无数人热热闹闹地聚拢在周围,每一天都年轻而鲜活,令人期待。

    不过很快,忙碌的工作让降谷零不再有伤春悲秋的机会,这一次的当事人无比眼熟。

    “铃木集团破产?”

    “是的。”下属说,“铃木集团被人做空了,铃木夫妇去世前委托的遗产管理委员会作鸟兽散。大部分资产已经被挪作他用,追回的可能性很小。”

    恍如一柄大锤正中眉心,降谷零在那一刻被砸得头晕目眩。

    铃木夫妇早已预料到,败家的女儿一定守不住如此庞大的家业。女婿本该是继承铃木财团的最好人选,可铃木园子偏偏义无反顾地挑中了一个有勇无谋的空手道冠军。

    在女儿的爱情前,铃木夫妇终于软化同意——至少一个武力值爆表的忠心男友,能护佑天真的大小姐一生平安;他们转而将铃木集团改制成董事会模式,铃木园子作为最大的股东,只需要躺着收钱。

    即使是这样的让步,这种模式最终也出了幺蛾子。

    一场筹谋十年的骗局,精心打造的阴谋,让铃木集团的市值就此蒸发。一夜间股票大跌,能让铃木园子十辈子衣食无忧的股份就此成为了一张废纸。

    经济犯罪最难追溯,周期长、操作隐蔽,追回的难度极大,即使如此,降谷零也尽全力推动追查。他还记得以前自己出入很多场合,都要靠这位豪阔的大小姐挥手买单。

    次年主要的嫌疑人落网,但铃木集团却再不复以前的荣光,商场如战场,在他们一蹶不振的一年间,无数企业已经蚕食鲸吞了空白的市场份额。

    日本难以宣判死刑,法院的旁听席上,铃木园子就死死盯着他们。这位大小姐仍戴着她那标志性的发箍,憨甜娇痴的神情却从她的脸上彻底褪去,那一刻降谷零就知道,铃木夫妇的遗愿,最终也没能实现。

    ——铃木集团的大小姐,本该一生无忧无虑才对。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没有普通人的烦恼,不需要忧愁明天该吃什么、花多少钱,她也不必去理解这些。大把大把的资源供她玩乐挥霍、供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逐自己的价值,这是上一辈穷尽一生所创造的温柔。

    不知疾苦的大小姐,内心深处,终究还是种上了仇恨的种子。她被人间的污浊浸染,再也回不到纯洁的烂漫无邪。

    尽管早已与成年的那一日相隔多年,可她最后还是长大了。

    相隔遥远的观众席,降谷零想,这是我的错。

    可这是他的错吗?保护一个点头之交的女孩子,这不是他的义务。

    这难道不是他的错?身为日本公安,他理应保护这片国土上的所有人民,包括这用金钱堆砌的天真与骄纵。

    降谷零不知道自己的错在哪,只知道这个世界在以一种天崩地陷的速度滚滚下滑腐败。他亲眼目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微薄的努力,只有自上而下地推动法条的更新与修订。

    最高的一次,他甚至推动过修丨宪,而这于事无补。

    纷杂的议论环旋着他,当他走过茶水间时,里面的聊天会戛然而止。可他们不知道降谷零听力灵敏,人至中年也没有退化,于是安静的走廊,便传来音量极小的风言风语:

    “就是他……”

    “固执麻烦。”

    “老古板。”

    “他怎么还不死啊?”

    下属走进办公室,收起了降谷零桌上已经签好名的公文,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在这个党同伐异的世界里,即使日本公安,也无法保证自身立场的超然物外。

    入职之前,他们所有人都曾经宣誓过,要去政治化,让日本公安成为国家割去腐肉的利刃。公安的职责,本该是监督党派倾轧的天眼,可他们却在实际的运行中,逐渐堕化成财阀排除异己、相互迫害的工具。

    现在的公安成员,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支持的议员、投靠的政党。

    党派的腐败由公安监督,可公安的腐败又有谁来治理呢?

    一团乱象中,只有降谷零孑然一身。早年他在卧底时拥有灵活的底线,却对正义有着非同一般执着的追求。他以功勋和能干,披挂着一身荣耀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可这却再也无法支持他继续了。

    一把不趁手的刀,还是早点折断为妙。

    污水横流的世界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清醒的?

    所有人都是神经病,唯一理智的那一个才是疯子。

    举世皆浊,只有一团火妄想肃清黑暗,最后的结果不是光明降临,而是长夜彻底将他吞噬。

    下属收起文件,离开了这间沉默的办公室。

    而这个时候,离火光熄灭的时间也不远了。

    64岁,降谷零来给同期扫墓。

    这是他退休前的最后一年。几个人的墓地并非排在一处——死亡相隔的时间太大,并且牺牲前,从没有人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停止的那样突兀。

    距离门口最近的是诸伏景光,因为卧底的身份,直到组织覆灭后他才有一个衣冠冢。之后是伊达航、松田阵平,最后是萩原研二。

    按照牺牲的时间顺序,墓碑的位置从墓园深处一直排到门口,上一次来,诸伏景光的前面还是一片空地,现在,密密麻麻的石碑却将那笑容温和的猫眼青年淹没在了后面。

    沉默的碑林,无声地注视着穿梭其中的金发身影。

    早年降谷零会在碑前停留很久,他有数不清的话想说,自己破获了什么案件、哪一位好友成功升职。渐渐地,过去的话题已经被时光模糊得遥远,他站在漆黑的石碑前,所剩的只有沉默。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说自己听到了背后的议论吗?

    说东京的犯罪率又上升了三个点吗?

    远在天堂的人,不该被凡间的琐事打扰,这些留到降谷零在深夜思考就可以了。于是他打扫灰尘、换上祭品,抬步就要离开。这个时候,降谷零却突然猛地一转身。

    漆黑的石碑光滑无比,表面的反光像是一面镜子。一闪即逝的倒影里,他突然看见,一个黑发的身影,不远不近,就这样安静地站在身后。

    而墓园除了他,没有人。

    降谷零疑心自己遇上了灵异事件,可早年间曾经身为侦探的、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又在告诉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为此降谷零破天荒多来了几趟墓园,最后的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他怀疑是不是自己老了,一时的眼花也能造成这样的错觉。可当时的角度,根本没有树、没有石碑能被幻视成这样的人影。

    深黑的石碑像一个难解的谜,从此时不时在他眼前晃过,没等他窥破真相,起身时,眼帘蔓起的深黑色便迅速吞没了他。

    神经退行性疾病。

    由神经元或其髓鞘的丧失所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恶化,出现功能障碍。

    这个遥远的、似乎只在医学杂志上惊鸿一瞥的名词,此刻却真真切切地降临在降谷零身上,而且那么巧,就在自己即将退休的前一天。

    曾经他与风见裕也并肩同行,可靠的下属却最终被病魔留在原地。现在,被疾病追上的人成了他。

    探视的人被降谷零拦在病房外,一切就像三十一年前那样,苍白惨淡的病房,机械的嘀嘀声无尽回响。如果他想的话,完全可以调来全世界最顶级的专家会诊,让病房人流出入络绎不绝。

    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真正希望能守在床边、乃至留在世间的人已经不在了。

    伊达航、松田阵平、萩原研二、诸伏景光,风见裕也。

    或许可能,还要加上那个讨厌的fbi。

    你们都在哪儿。

    我就要去找你们了吗?

    神经退行性疾病有慢性的种类,可在降谷零身上发作的速度飞快,两天后他已经失去了对半个身体的控制能力。不过这样也好,回想起风见裕也,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得更利索一些。

    世界渐渐地昏暗下去,降谷零疲惫地闭上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死了。

    思维停止流动,一片平滑的黑暗里,却渐渐浮现出一圈白光,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亮着光的洞穴,身后的风呼啸着越过他,往白洞深处而去。

    ……而他变得也轻飘飘的,似乎就要飞离这具身体而去。

    就在这时,自下而来的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像一个沉甸甸的铁钩挂上心房。铅块一般的重量瞬间扯着他飘飞的灵魂飞快下沉,再一次在自己的身体中醒来时,降谷零睁开眼。

    或许这就是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刻。

    他觉得自己清醒无比,万事万物浮现在脑海,所有的细节如复刻的油画一般清晰。他想起窗沿飘摇的蜘蛛网、阳光惊起的尘埃,每一颗灰尘的阴影都纤毫毕现。

    而当他用最后的力气掀开眼帘,降谷零却愣住了。

    在他的感知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静静坐在病床旁边的身影。

    当你看他时,你的视觉能确认他是存在的,可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都在说,那里没有人。

    半长的黑发,松散地在脑后束成马尾,灰格子围巾垂落下来。

    降谷零愣愣地想:他好像认识这个人。

    当他为诸伏景光置办墓地时,曾经鬼迷心窍地说,帮我在旁边预留两个空位。负责登记的人一脸平静地刷刷记录:一个是您的,另一个是为谁准备的呢?降谷零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脑海空空。

    而在回光返照的病房中,相同的情景再度上演。

    他好像忘记过这个人——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被橡皮擦擦除一般,从降谷零脑海里彻底消失。原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白,以至于他迟钝地花了很久,去回忆自己究竟想到了什么。

    降谷零一无所获,只好问:“你是谁?”

    是死神吗?

    如果是的话,在我死前的最后一眼,能否让我见一面我的朋友?

    病房阳光很好。唐沢裕原本只是想坐在病床的窗口边晒太阳,听到身后响起的话语声,他有些讶异地回过了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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