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无灯的夜里,人影并不真切,只能瞧出一点轮廓。

    依稀是个清瘦少年身形,清挺如松,一袭竹青长衫。背着双手,半边面庞掩映在夜色中里,使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照微离他越来越近,那人不动如山依旧。

    然而,她知道他正注视着自己。

    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照微就是能笃定。

    “于晖——”她朱唇微启,轻轻唤了声弟弟的名字。

    “……”男子以沉默回应。

    照微轻轻叹息一声,如枝头摇落的簌簌细雪。

    江于晖亦是她的一块心病。

    他们一母同胞,本该是骨血相连、血浓于水的亲人。生母王氏的离世,却在两人之间生生划出一道天大鸿沟。

    王氏闺名青鸢,是个十足温柔和蔼的母亲。奈何她天生子女缘分浅薄,女儿三岁时被拍花子拐走。儿子三岁那年,她又因失女之痛心力枯竭、溘然长逝。

    自此,江于晖年幼失怙,父亲又迎了继娘入门、祖母从岭南接来三房的堂姐承欢膝下。

    关于母亲的一切痕迹,在短短数月间褪色至近乎不见。

    那时候,江于晖就恨上所有人,包括素未谋面的长姐。

    照微垂下鸦羽眼睫。

    不须看他的神情,眼前就浮现起一幕幕她试图修复姐弟关系,只得到无数冷脸的画面。

    前世的她,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姐姐”。

    甚至去世之后在灵堂上空徘徊三日,吊唁的人中亦不见他的影子。

    照微忆起往事,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两人一时无话。

    许是沉默太过难捱,江于晖静默了片刻,转身欲走。

    “……于晖!”照微突然叫住了他,嘴唇微动。

    踌躇良久,才颤声道:“前几日帮我请郎中的,是不是你?”

    照微早对郎中的突然到来起了疑心。她在江府,想做什么事处处受阻是家常便饭,太过顺利反而惹人怀疑。

    而那郎中,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巧合,由不得她不多想。

    话音刚落,江于晖的身子一僵。

    “外男入府,只有萱慈堂的丫头拿牌子方可请进来。我风寒的第一日,她们受了江宝徽的指使,三推四阻。结果第三天的时候又松口了。”话一出口,照微竟平静下来,条分缕析说起自己的分析。

    “她们不可能自己主动良心发现,定是有比江宝徽说话更管用的人在背后指使。”

    江府一百四十三口人,比江宝徽分量更重的,不过一掌之数。

    “当是时,老太太连我风寒的事也不知。父亲一向流连公衙万事不管,周氏一向冷眼旁观,不提也罢。”

    于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就是答案。

    “于晖,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一番话说完,照微再次问道。

    朱唇微颤,泄露了心中忐忑。

    此时此刻,背对的男人再也无法沉默,终是转过身来,面色复杂难辨。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

    良久,终于道:“你若当真有这份心眼,怎会被算计得连婚事也丢了?”

    “不必担心,我……”照微正欲反驳,惊觉这一番话岂不是默认么?

    郎中果真是于晖请的?

    她一时又悲又喜。喜的自然是于晖的态度,悲的则是连一向不睦的胞弟都看出来了江宝徽的算计,老太太和父亲却置若罔闻。

    江于晖见他这样,满面怜悯化作怒色:“真是不知好歹。”

    说完,直接转身离去。

    照微并未追上去,只目送他的背影缓缓离开。

    -

    次日,汀兰苑。

    照微刚起身,就听说桂月人在中院,已侯她多时。

    掐指一算,连日来风波不断,短短数日,这已是两人第三次相见了。彼此熟稔,干脆免了寒暄,照微直接问起她的目的。

    “老太太派你来陪我上香?”她一瞬讶然。还以为昨夜随口一提去慈恩寺,老太太多半会忘了呢。

    桂月轻轻颌首:“老太太不放心照微小姐,特意让我来护送。”

    护送?桂月乃一介女流之身,又非武婢,谈何护送。

    恐怕是监视更多。

    看来,老太太是心有余悸,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譬如,把前几日发生的家丑,在人来人往慈恩寺一通外扬,让江家背上恶名。

    才不惜让身边最为得脸的丫鬟牢牢跟随,以防什么不测。

    “你回去告诉老太太。我此去慈恩寺,一是为了收养我的大师,二是为母亲祈福。”

    真是滑稽。说出去谁信,她本没有老太太所揣测的心思。

    想报复,也不会使粗劣如斯的手段。

    还有一个原因,照微没有说。

    慈恩寺,亦是她前世偏居三年、命丧黄泉的地方。

    她想去看看。

    那厢,桂月听懂了照微话中的未竟之意,颜色不改:“是。”

    除了桂月,同去的自然还有阿窈。

    仲夏暑气氤氲,白昼漫长。

    卯时四刻,三人到达慈恩寺时,天光已然大亮。

    照微掀开车帘,远处的青山上的寺廓若隐若现,檐顶飞翘而起,碧瓦在初阳下漾起淡淡光辉。

    比起江府或应府,这里更像她的家。

    马车没走慈恩寺的正门,而是绕上了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是一间草庐。

    此处已是寺庙的外廓,既无寺庙亦无风景,寻常的香甚少会光顾。

    照微却无比熟稔。她环视着周遭的一草一木,最后,目光落在了孤零零的草庐上。

    与家人离散的六年,逃离应家的两年,她皆在此居住。

    她忐忑走向草庐,纤指微微一推,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

    “师父不在啊。”照微摩挲腕间的紫檀佛珠,憾然叹气。

    草庐一如记忆之中清简,挑水用的扁担、饮水用的竹筒……当中的一器一物,甚至不少是她自己亲手做成。

    算起来,幼时的六年加上休弃后二年有余,她住在这里,竟比在江家的日子还要久些。

    照微虽视草庐如家,草庐的主人却并不是她。

    是慈恩寺的觉禅大师。

    ——从拍花子手里救下她的人,小叶紫檀佛珠的主人,她的恩人。

    觉禅大师是当代方丈的师弟。辈分甚高,却幽居在慈恩寺中的偏远一隅。

    并非受了苛待,而是他主动求来的。

    大师性情阔达豪放,洒脱不拘。清规戒律从不遵守。吃肉喝酒更是家常便饭。

    瞧着不似正经僧人,倒像个花和尚。

    寺内不辨真假的传说中,他甚至去过烟花柳巷之地。

    大师平日游历四海。一年之中,只有极少数时间会老实待在慈恩寺。

    自把她救出来,就在京城一停数年。

    觉禅从不说为什么,但照微知道,她是在京城丢的,大师是为了找到她的血亲父母。

    照微站在草庐中,怔怔陷入久远回忆。

    一声轻呼打断了她:“……小姐?”

    阿窈只见小姐进了个破旧的草庐,就如同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而桂月立在一旁,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对着地面一点发呆。古怪极了。

    看到小姐萧索的背影,不知为何。她心里也堵堵的。

    “……没事。”照微恍然回神,带着鼻音轻应了一声。

    她深吸口气,揉了揉微红的眼眶:“没事。走吧。今日大师不在,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然后我们去哪呢?”

    “先下山罢,去寺里。我想为母亲祈福。”

    从草庐旁的小径下山,道路两旁草木葳蕤而葱茂,几乎要把人淹没。

    三人在草木间穿行而过,只顾得上低头看路。

    浑然未觉,往常香火旺盛、游人如织的慈恩寺,今日更无一个行人。

    偌大寺庙寂静如空,唯有磬钟声声、木鱼阵阵。

    行至慈恩寺正殿门槛前,阿窈和桂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侯在外面。把寺内的空间留给照微一人。

    照微回望一眼,跨过门槛,踏入了正殿。

    一丈七尺的佛祖金身伫立在大殿的正中央,圆目微阖,注视往来匆匆的信众。照微抬头,直视着他庄严恢宏的法相,芜杂的心绪一瞬澄宁了下来。

    从前,她虽住在慈恩寺,可都是在后山一片,甚少绕到游人如织的前殿游荡。

    觉禅大师虽收养了她,只视作女儿而非弟子,并未度她出家。

    “你这孩子,尘缘未了。”他总是这么说。

    归江家之后,照微来正殿的次数,反而越发多了起来。

    皆因她的母亲王氏,生前笃信佛祖。

    照微点燃了三根香烛,楚腰弯折,跪在蒲团上。对着佛祖的法相三次叩首。

    轻烟袅袅,如云似雾。

    在插上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若有所感——

    母亲若是泉下有灵,知晓女儿在骨肉离散的岁月里,不但没受苦,反而在她最信奉的佛祖庇佑之下安度了整个童年。

    除去遗憾,是否也会感到一丝慰藉?

    她望向佛祖慈悲的面容,心中默念:母亲,我没有嫁去应家,辜负了您拴婚的一片苦心。

    对不起。

    或许唯一能宽慰您的,是女儿现在过得还不错。

    至少,再也不会像上辈子那样。

    风不知从何处而起,长明灯烛火幢幢,招摇不止。

    照微再次虔诚叩首。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动响。

    环佩丁冬,珠玑相撞。随着沉沉脚步声渐渐逼近。

    照微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和她一样,前来进香的香。

    逆料数息之后,利刃破空之声传来。

    一道雪白的剑刃,架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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