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衣摆,  抱紧手中的笔记本,站得离他远了一些,他黑着脸,  低声道,  “陆同志要是眼睛视力不好,  可以早点去配双眼镜戴戴。”

    “……”

    他好似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出来。

    谁视力不好!陆秦直接一个好家伙,  看不出来知识分子兼打工人吴鸣同志是这种性子。

    他脚底轻轻蹭了蹭地面,  眯着眼睛看过去,准备重新认识一下吴鸣同志。好歹他们俩年纪相当不是。

    吴鸣一身淡烟灰上衣配黑色裤子,  下面踩着双黑色绒面的片儿鞋,三七分的发型让他显得格外有精神,瞧着就像是个年轻有为的、家庭条件大致也不错。

    就是可惜,  年纪轻轻近视了。

    视线上移,  他想要打探黑色镜框框着的镜片厚度,才发觉吴鸣同志有一双不同于他长相的眼睛,  眼睛偏圆形,又小又圆的,很不好形容。

    噗嗤

    杨主任原本要继续介绍他们认识的,  见他们两人已经唠起来了,  就不再插手了,  “孙主任,  我们再仔细对一对流程……”

    他方才的目光已经让他很不舒服了,  于是吴鸣脸色更黑了,  “你笑什么?”

    “没事,就是吴同志你的眼睛挺好看的,  估计取下眼镜后更好看了。”

    陆秦发誓,  他真的是真心夸赞的,  他‘想要’还没有呢。

    只是吴鸣同志好像不太接受,他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脸色又黑了一度,“真是莫名其妙!”

    说完这句话,他迈开步伐,继‘油嘴滑舌’后又新得一个‘莫名其妙’评价的陆秦竟然从其他脚步声中看出了生气的情绪。

    杨主任三人正聊着,发现吴鸣跟上来了,他道,“你们谈好了?”

    话音一落瞬间,陆秦已经跟上来了,很是善解人意,“杨主任,我们两个已经唠完了。”

    杨主任在左边、中间是孙娟、右边是赵素芬赵主任,见左边挤不进去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走在右边。

    身边多了一人,赵素芬自然无法忽视,她还是上回在妇联工作的院子里见过这位男同志,第一面她就觉得这位小同志长得挺俊俏的,就是不知道上回那个那个女同志去哪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没问。

    发觉这位赵主任在打量自己,诧异之下,他回了个礼貌的笑容,“赵主任好。”

    赵主任笑,“小陆同志不用客气!今天刚进门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你了。”

    “婶子,这不是巧合吗?刚才我也认出你来了,关键是你这精神气,我们年轻人都比不了。”陆秦是跟谁都能搭话的。

    赵素芬再次被他逗笑,忽然觉得小同志还挺有趣的。

    孙娟不知道和杨主任谈到什么,招手示意他过去。

    “孙主任,”

    正事在面前,孙娟也没纠正他的称呼,“现在是这样的,你也听到了刚才会议上的要求,到时候内容这边你就和吴鸣同志一起配合,其余人手方面,公安这边和妇联以及公社都会出人力,吴鸣同志,陆秦同志,你们俩觉得怎么样?”

    吴鸣提前一步应下,端出认真的态度来,“放心吧主任,我会做好这方面的工作。”

    陆秦慢半拍,“三位领导请放心,我也会好好完成这份工作。”

    一旦涉及到正事,他觉得自己还算靠谱。

    秦明志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手中没再端着茶杯,有意无意地撇了眼陆秦,“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公安这边可以提供场地给你们好好准备。”

    赵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插话道,“那行,尽量明天傍晚前就准备好,后天大后天排练两天,再趁着春耕之前把那什么宣传表演排下去,省得耽搁农活。”

    杨主任和孙娟也没意见。不过杨主任又单独拉着吴鸣去旁边说了一会儿话。

    瞥着那边热切交谈的三人,杨主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知道你不服气,也准备了很多,只是如今是两人的合作才能干完的事,你待会还得跟着陆同志来。”

    吴鸣是想借这次机会,向县革委会张主任展示一下他写的宣传内容,回去之后可以借由这次机会在公社任职,只是一开始连宣传的内容都变了,变成了所谓的情景舞台,他连展现的机会都没有。他一向自诩比别人优秀。

    他心中憋屈,“知道了,”

    杨主任继续安慰他,“要是这次做好了,我一样可以去替你争取机会……”

    十分钟后,陆秦和吴鸣同志又单独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办公室。

    桌上的杯子已经撤下去了,三张长桌空荡荡的,陆秦刚要说话,只见吴鸣同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帕子,甩开后铺在桌面上,然后仔仔细细将眼前那处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他收起帕子并仔细叠起,然后把夹在腋下的笔记本放上去。

    光是这一番流利的动作,陆秦:“……”

    不过他的做法彻底把他的注意力引到了笔记本上。

    秦明志就是这会儿进来的,手里两个笔记本和两根笔,“你们先将就着用,不够我再找。”

    一听到秦公安的声音,吴鸣消解下情绪,起身道,“秦公安,不用这么麻烦了,我带了本子。”

    秦明志的目光看过去,塑皮红色精装笔记本,正面一个大大的金色红星红旗。这样的笔记本,也不是谁家都舍得买的。不过这种念头也只在他脑子一晃而过。

    陆秦道,  “秦公安,吴同志不需要,那就两本都给我!”

    秦明志拿着拼凑而来的本子,“你都要?”

    “对,我要!”他主要是想把能写的都写下来,能帮助这个年代的人一点是一点。

    秦明志只要递给他,提醒他,“好好写。”

    他脸上就差写着‘写好后有奖励’几个字。

    品出其中意思,陆秦眉头一挑。

    秦明志又停下转身,“你姐夫出门办公去了,他让我提醒你在这老老实实等着,别四处乱走。”

    陆秦做了个可以的手势,公事上的事,没再问。

    听见他们间熟稔的交谈,吴鸣眉头皱了皱,又想起杨主任交代的,脸上不剩多少笑容。

    他离去之后,陆秦直接就在吴鸣的对面坐下。

    吴鸣盯着他的动作,半晌才坐下来,打开本子,直接翻到中间部分。

    陆秦眯着眼睛,大概有些密密麻麻的字。

    实在忍不住,好奇他宝贝似的本子上写着什么,“吴鸣同志,我可以看一眼你的笔记吗?”

    吴鸣抬起头,脸上一副‘我们很熟吗’的样子,他警惕道,“自己写自己的!”

    “这样好了,我们互相交换?毕竟孙主任他们说过要我们好好配合的,万一他们问的时候,我们俩说的话不一样怎么办?这不是违背了上级意志吗?”

    吴鸣这才顿住,只勉强退了一步,“等写好再互相检查一下。”

    陆秦觉得自己这会儿在他心中就是那种找借口想抄作业的,怕把他逼急,他答应了,“行,”

    吴鸣打开笔帽,低下头开始认真创作。一时间笔尖滑过纸张沙沙沙的声音响起。

    陆秦才刚翻开简陋版的笔记本,听到对面的对劲,心中叹服,这都能卷起来。

    他用笔头刮了刮眉毛,慢慢回想在现代所看到的各种欺骗技巧,然后笔尖在纸张上轻轻划过。除了假装亲人、朋友,最基本的还有骗小孩子吃糖的……

    吴鸣期间余光打量了他一眼,看见他笔尖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一时紧张得还写错了两个字,他眉头一皱,只能划掉重新写。

    一个小时后。

    两人面对面的,陆秦光明正大地摊开本子,“吴鸣同志,交换吧。”

    吴鸣犹豫,眉头蹙在一起,但还是抿着唇把笔记递过去,与此同时把他的拿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翻开。

    陆秦还是认真写了的。

    与此同时,陆秦也翻开了他的。不得不说,吴鸣的字跟他这个人不太一样,铁画银钩,很有辨识度,光是卷面就让人很舒适。至于内容方面,他写得极其认真,甚至对各方面展开了联想,人贩子出现的形式、父母该怎么预防、孩子又该从哪个方面辨别人贩子。

    说实话,能在短时间之内写成这样,已经很优秀了。

    放在现代,那就是一个会很用心对待老师任务的学生,让这个学生百分百完成作业,他偏偏要做到百分之一百二十的那种。

    对面,吴鸣也在惊讶陆秦的字,跟他这个人不一样,字体龙飞凤舞的,很有自己的个性,虽说内容方面,只稍稍点了点题,但是每一样都写到了点上,甚至有很多种骗人的形式,就是他看了之后也是觉得不可思议的。那点子不服气,感觉消了一点。

    “吴鸣同志,”对面的人忽然喊了他一声。

    吴鸣抬起头,只见陆秦道,“我不小心看到了你前面的笔记。”

    他还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他写的东西太认真了,他也看得太认真。

    那一刻,吴鸣脸上的神色变幻来去,甚至于陆秦以为他会生气。

    “爱看就看,反正是没用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秦感觉他看到笔记本之后,态度已经改了,但还是有点别扭。

    只是陆秦现在稍微同情他,因为笔记本前面的内容,脑中这会儿已经大概把事情起因经过给补齐了,大概就是一个优秀的高中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到县城去面见大boss,兴致勃勃的,结果被一个不起眼的初中生抢了先,大boss也对初中生另眼相看。

    甚至辛苦写的东西还没‘见世面’就被所有人给否定了,一个没用上。

    他就是这个忽然闯入的初中生。

    换位思考一下,其实他好像可能有点理解吴鸣的感受了。但见他这么快调解好情绪,他还挺惊讶的。

    见对面的人露出同情的表情,吴鸣腮帮子动了动,然后一把从他手中抢回笔记本。

    “咳咳,”陆秦有点小尴尬,“吴鸣同志,我也不是故意的,真的有点小抱歉。”

    吴鸣那一瞬间不知是尴尬居多还是生气居多,但是却没再追究,心情复杂地低头在笔记本上补充一些东西。

    陆秦也没再逗他,从他的笔记本中得到启示,再添加了一点。

    中途有人进来送了一顿饭,简单的白馒头配白粥,还有四个鸡蛋。

    陆秦剩下个鸡蛋没吃,摸摸揣起来准备带回去留给外甥吃,主要是孙来妹养的两只母鸡抱窝,好几天没下蛋了。

    午饭后,后面的工作两人讨论得挺顺利的,毕竟两个人脑子都不笨,关键时候都想着要把事情给做好。

    在接近傍晚前,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已经对好了,只需要把‘情景舞台’的设计好就可以了。

    孔跃站在门口,见他们忙着又离开了。

    秦明志正在那打扫办公室,抬头见他进来,道,“今天一下午都没出去。”

    他说的是谁,孔跃也清楚,应下后道了声谢。

    “今天去刘家庄大队怎么样?”他问工作上的事情。

    “人已经带回来了,比之前老实许多。”

    孔跃今天上午出去办的是刘家庄的事,还是与之前人贩子的事有关,从人贩子那里解救回来的一个妇女是刘家庄大队的,只是人一回去,婆婆就怀疑妇女已经不干净了,妇女男人又是个懦弱的,后来就这么闹起来了。

    无论是人贩子事情还是后续的事情,都是他们公安所要关注的。

    知道处理好了,秦明志便放心了,见他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他提醒他,“天黑了路又远,你把我的自行车骑回去。”

    孔跃刚要拒绝,又想到陆秦那小子,应下,“谢了!”

    “谢啥!”

    天色一旦有暗的趋势,暗的速度就越来越快。

    孔跃收拾好东西,走到对面房间敲门,“陆秦,回家了!”

    他正好与吴鸣的目光对上,朝他礼貌地颔首。

    接收到陆秦姐夫的这个目光,吴鸣礼貌地做了个回复。

    “东西放在这里就行,明天还要用。”孔跃打断他们的收拾行为。

    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停下动作,甚至还有点默契在那。

    陆秦直起身,余光瞥见对面的自行车,忽然问了吴鸣一句,“吴同志,你怎么回去?”

    后半段时间,吴鸣同志态度挺好的,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说实话,也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吴鸣心情挺复杂的,经过一下午的合作,陆秦做事并不像他说话那样,但他依然很难低下头颅,他不自在道,“我家离得近,待会我骑自行车回去。”

    如今还得蹭别人自行车,且还只能与姐夫共分一辆的陆秦,酸了。

    三个人几乎一起出的门。吴鸣骑着自行车先行一步离去。

    陆秦坐上姐夫的车,声音从前面传来,“今天怎么样?我记得吴鸣是高中生?”

    孔跃仍还记得早上那个年轻同志顶着副高傲的头颅,但陆秦不是,只是个初中生。

    “还行?”

    陆秦还真没有关于学历的方面的感受,因为低而觉得不如别人,因为高中生,相对来说在这个年代比较高的学历了。这个时候,他就能理解早上吴鸣轻飘飘的一眼了,大多数人,其实都还是像吴鸣这样。

    眼见天快黑了,孔跃停下与他的交谈,一心踩着自行车。

    停下车,一个小小的人影准时冲过来,直直地朝着后面去,“舅舅!”

    孔跃见怪不怪地把车推进去。

    陆秦一把捞起外甥,“孔东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奶呢?”

    孔东东伸手指了指孙来妹消失的方向。

    摸到他热乎乎的手指,估摸他没冻着,陆秦这才放下心来,他一个舅舅操着当爹的心。

    兜里的鸡蛋还是温的,他掏出来,“给,舅舅请你吃鸡蛋。”

    孔东东两只小手接过,奶声奶气的,小眼一弯,“谢谢舅舅。”

    陆秦忽然觉得,当‘爹’也挺好的。

    这时,孔跃忽然有所察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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