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州沸腾了。
骑兵在官道上疾驰,冲进那些豪强家中,挥刀斩杀家主,接着把一家子尽数赶出来,抄没家产。
秦国公说了,非常时期,趁火打劫的,一律不留!
天灾,许多时候会伴随着人祸。
当发生天灾时,便是一个群体收割的好时候。
灾民嗷嗷待哺,这时候只需等他们饿死了,那些空出来的田地自然就摆上了货架。
但这需要官吏配合。
而最好的法子便是用极少的钱粮来收购田地。
人要饿死了,明知晓这笔买卖会让一家子沦为流民,可你不卖,你连做流民的资格都没有。
这叫做趁火打劫。
另一个世界叫做,发国难财!
随着杨玄的命令,化州各地人头滚滚。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长安户部未曾解送赈灾粮食下来,化州那点存粮继续发放下去,明年开春怎么办?
官吏们在看着杨玄。
“此事,好办!”
……
蒋二娘所在的村子得了救济,但她家分到的是最差的粮食,里面有不少杂物。
马氏不敢吭气,每日带着她们姐妹翻找家中的东西,还得准备来年耕种的事儿。
闲下来的时候,马氏会悄然出门。
然后,村里渐渐传来消息,说马氏准备让蒋二娘去做童养媳。
而且是去别的村。
蒋二娘慌了,寻母亲询问。
“我的儿!”
马氏搂着她哭道:“咱们家得罪了段氏,以后在这村里再无立足之地。段氏最恨的便是你……”
蒋二娘愣住了。
是啊!
这阵子段氏的人放话,要让多嘴的蒋二娘好看。等北疆军走了,段氏定然会出手……
可做童养媳却极为艰难。对方定然是比她小的男童,而且身子多半不好。
说是童养媳,实则便是婢女。
若是男童养好了身子,多半会反悔这门亲事。若是养不好……一旦男童去了,她此生就会沦为行尸走肉。
“阿娘也知晓做童养媳苦,可再苦,也好过被段氏弄死!”
这等村子里,大族要想弄死个人,真的不算事。
晚上,绝望的蒋二娘躲在母亲的怀里,默默祈祷着。
“信女蒋二娘,求神灵护佑,躲过此劫……”
她默默祈祷着……直至天明。
母亲做早饭,一家子每日就吃这么一顿饭,直至开春。
蒋二娘走出家门,段老二的兄弟段老三正好经过,冲着她狞笑道:“小贱人,等死吧!”
蒋二娘却怡然不惧。
“阿姐,你不怕他吗?”
身边的蒋三娘问道。
“神灵会惩治他的!”蒋二娘信心十足。
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
十余骑冲进了村里。
“是北疆骑兵!”有人喊道。
为首的骑兵说道:“国公有令,各处灾民若是愿意去北疆,可收拾了东西,随后集结出发!”
蒋二娘眼前一亮,“我家要去!”
马氏冲了出来,不顾两手上的麦面,不敢置信的道:“谁都能去?”
骑兵点头,“谁都能去。明日就集结!”
“我家去!”马氏毫不犹豫的说道。
骑兵说道:“那就收拾东西,村正何在?”
村正来了,骑兵吩咐道:“登记愿意去的灾民,明日交给带队的军士。”
“是!”
骑兵走了,随即马氏就带着她们姐妹去登记。
“马氏,你果真要去北疆?”有人冷笑,“你母女三人人生地不熟的,小心去了被拐卖!”
马氏坚定的道:“卖就卖!”
她死去的丈夫生前说过,自己去城中做活时,听到游商提及北疆,说那边家家都有地种,无偿分的。而且开荒还给耕牛和农具,以及屋子……可惜去不了!
对于一辈子都在村子里的村民来说,这等话只是谈资,没谁敢信。
但到了这等时候,马氏决定搏一把!
否则……她回头看看,一群段氏的人在周围冷笑。
若是不走,她们母女将见不到明年的春天!
“那是国公!”蒋二娘大声喊道,为母亲打气。
“国公又如何?国公管不到咱们这里!”一个村老干咳一声。
天高皇帝远,在村里,皇帝是村正,是村老。
国公来一趟就顶天了,难道还能来第二趟?
段氏的人冷笑着。
是夜,马氏在棚子外点燃了篝火。
柴火烧没了,她就拆棚子来烧。
“不能停下!”马氏说道。
黑夜中,仿佛有人在窥探着这边。
蒋二娘和妹妹帮着拆家。
当黎明浮现在东方时,马氏浑身一松。
她就着篝火熬煮了糊糊,一家三口每人一碗。然后把剩下的麦粉烤成饼子,每个人身上带两张。
“别急着吃,除非是要饿死了!”
这半个月,马氏恍若经历了一生。
骑兵来了。
“谁要走了,赶紧!”
马氏回身,“二娘,带着你妹妹,跟着我!”
马氏背着一个大包袱,包袱是母女三人在废墟中刨出来的家当。
“破家值万贯!”马氏自嘲的道。
母女三人和十余村民汇合,随即跟着骑兵们去了。
身后,几个村老在嘀咕。
“这一去,多半是要受苦喽!”
“可不是,人离乡贱,离了家,便是贱人。老祖宗说的话,再不会错了。”
“可惜了马氏。”
“可惜个屁,段老二被阉割了,可见那个寡妇就是个招祸的,走了也好。”
“咱们留下,等明年开春,又是个好年成不是!”
“是啊!蒋家的那些田地……”一个村老笑道。
“官府那边要给些好处,剩下的,村里分了。”
“又是一个好年成不是?”
“哈哈哈哈!”
马氏母女三人跟着走到了官道。
就见一辆辆大车整齐排在官道一侧。
数十骑兵在等候。
“登记!”
一个小吏把马车车厢当做是案几,拿着笔喊道。
马氏带着两个女儿过去,轮到她时,说道:“段家村,马氏,女儿,蒋二娘,蒋三娘。”
“男人呢?”小吏问道。
“去了!”
小吏低头记录,“为何想去北疆?”
这个也要问吗?
马氏不敢撒谎,“奴得罪了村里的段氏,不敢留下。”
“村霸是吧!”小吏轻蔑一笑,“换做是在北疆,一顿毒打,什么村霸,顿成笑谈。”
是吗?
马氏有些惶然。
“妇孺上车!”
登记完成后,有军士安排妇孺坐车。
马氏一家子上了一辆大车。
“走!”
车队缓缓而行。
看着远处的村子,马氏突然落泪,“夫君,我走了,我带着二娘和三娘去北疆了。”
蒋二娘问道:“阿娘,咱们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马氏摇头,拍拍放在身侧的大包袱,“你阿耶就在里面,咱们去哪,他就跟着去哪!”
一个牌位静静躺在包袱里面。
一路上不断有灾民加入队伍,车队越发的庞大了。
北方不断有车队赶来,来时带着粮食,接着便不走了,带着新加入的灾民一起前行。
蒋二娘和蒋三娘最盼望的便是吃饭时间。
每日两顿饭,早饭和晚饭,雷打不动。
每顿饭,饼子是敞开供给,只管吃。菜多半是肉干熬煮的肉汤。偶尔北方来的车队会带来些豕肉,熬煮起来,蒋二娘能吃两碗,连九岁的妹妹都能吃一大碗。
吃完饭,蒋三娘最喜欢躺在母亲的大腿上,拍着鼓起的小肚皮撒娇。
灾民们在议论,说北疆给的吃食也太好了些,莫非是要咱们去做什么?
随行的小吏和军士听到了只是笑,压根不带解释的。
这一下,令人越发的忐忑不安了。
途径潜州时,蒋二娘看到了那些骑兵在远处看着车队,却不敢接近。
随行的骑兵偶尔会去驱赶他们,哪怕只是十余骑,依旧能令对方百余骑远遁。
当进入北疆地界时,待遇就越发好了,甚至还吃到了羊肉。
连马氏都有些不安,说什么事儿都没干,怎地能吃羊肉呢?
她看着两个女儿,咬牙道:“不行到了北疆,阿娘便寻个人嫁了。只要他答应善待你们姐妹俩,我便一心服侍他!”
马氏有些姿色,丈夫去世后,媒人也没少来过,但隐约有些条件,蒋二娘那时候不大,恍惚听到什么……你的两个女儿是个大麻烦,当今女子嫁人要看嫁妆,嫁妆越丰厚,腰杆子就越挺。可谁愿意为两个没有血脉关系的女人出丰厚的嫁妆?你若是答应简单嫁了她们,此事就妥当了。
马氏回答:“我也不求别人给什么嫁妆,我自己会为了她们姐俩挣,就一个,他和他家要善待她们姐俩。”
可一旦谈及善待蒋二娘姐妹时,双方的分歧就出来了。
马氏最后说道:“我知晓这般要求有些过了,那么……此生我就自己过。”
媒人都怜惜她,说等两个女儿都嫁人后她怎么办。
马氏说:“人生死都是命,若是老天爷让我老无所依,那么我就认了,心甘情愿老无所依。”
从此,马氏就绝了再嫁的心思,拖着她们姐俩过活。
直至此刻改变主意,依旧是为了她们姐俩。
一路上,渐渐不同了。
哪怕天气寒冷,官道上依旧不时看到商队或是行人。
商队碰到车队后,商人就会和带队的小吏联系,小吏会采买些吃的,但不给钱,商人却笑眯眯的。
“给了条子!”一个灾民打听到了消息,“说是这里采买些,桃县那边就能省些路上的损耗。”
这是一个极为灵活,却又极为严谨的北疆,给灾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们是在路上过的新年,虽说有些背井离乡的凄凉,但好歹吃的不错。
当日,每个人都吃上了羊肉,大碗的羊汤随便喝,胡饼随便造。
夜里,蒋二娘虔诚的祈祷着,希望自己未来的家是个好地方。
当距离桃县六十余里时,车队停下来,小吏开始分配去向。
“王家的,你家一家子去龙化州!”
“赵三,你家去坤州!”
马氏一家三口在最后,一起的,还有十余户人家。
这十余户人家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妇孺多。
小吏寻到了马氏,“按照我北疆的规矩,普通人家就该去新地方落户。不过你家一家三口都是妇孺,按照国公的吩咐,可自行选择地方。”
“还能自己选?”马氏心中一喜,但旋即一愣,“可……到了新地方,做什么营生?”
“可以种地,可以经商,可以做工。”小吏说道:“种地,官府会按照人头分配田地,耕牛、种子、房子、农具,以及一年的口粮和一些钱财。经商,官府会发给些本钱,不多,够你家弄个摊子,置办些东西。屋子口粮依旧有。做工,官府会视你的本事安置。”
“那么好?”马氏听傻了。
小吏笑道:“就是这般好。”
马氏没有当场回应,而是一家子商议。
“阿娘,种地吧!”蒋三娘说道。
“种地好苦!”蒋二娘摇头,她知晓母亲的辛苦。她想帮忙,可力气不够。
“做工……”马氏想了想,“我就两个本事,种地,针线。做工,那也只能做针线。”
“做针线好!”蒋三娘嚷道:“做针线阿娘就能留在家中了。”
小吏听到这话,觉得这母女三人也可怜,就说道:“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姑且听之。”
马氏福身,“多谢您了。”
小吏说道:“我时常进出办事,衣裳坏的快,城中什么都好,就是缝补衣裳的摊子少了些。你既然针线好,为何不去弄个摊子为人缝补呢?花费不多,做好了,兴许还能做衣裳卖不是。”
马氏一想,就拍了一下大腿,“好!”
小吏乐了,“那就上车,回桃县!”
前方,一队骑兵拱卫着杨玄在看着这一幕。
“见过国公。”
小吏行礼。
灾民们赶紧行礼。
是他!
蒋二娘只觉得心跳噗噗噗的,她一直觉着那日的男子是个英雄,可却不敢断定他的身份。
此刻见到了,她不禁欢喜不已。
杨玄颔首,对韩纪说道:“林骏的使者来了,去见见。”
看着他们远去,蒋二娘心中怅然若失。
一个老人嘟囔,“那些人说国公是什么逆贼,可老夫却怎么觉着,长安的才是逆贼呢?”
小吏问道:“若是逆贼来攻打国公呢?”
蒋二娘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说道:“我帮他!”
“我帮他!”
“老夫帮他!”
“奴帮他!”
马氏斩钉截铁的道:“就算国公的敌人是神灵,奴也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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