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皇帝而言,天下人都是他的狗。

    肉食者们是活狗,底层军民是刍狗。他可以和活狗做交易,但对刍狗却不屑一顾。

    刍狗,草编之狗!

    在皇帝的眼中,王守便是刍狗。

    多年来,镜台为他立下汗马功劳,换个人自然会善待忠心耿耿的王守。

    但皇帝不同,在他的眼中,刍狗就是刍狗,当失去利用价值之后,随手丢弃就是。

    若非王守知晓他许多秘密,皇帝大抵会把他赶去守陵,觉着这是自己的慈悲。

    但从他谋划发动第一次宫变之前,王守便是他的狗。

    在那些令许多人看不透的岁月中,王守知晓了他太多秘密。

    王守,必须死!

    但怎么弄死王守,需要考量。

    若是径直动手,难免有损帝王面子,而且,皇帝还担心王守铤而走险,把他的秘密抛出去。

    于是,皇帝用赵三福来一步步的温水煮青蛙,一步步的压缩王守的活动空间,直至他再无反击之力。

    今日秋高气爽,是个适宜杀人的好天气。

    皇帝达成了数年来的心愿,把杨玄和北疆打入叛贼的名录,开始筹划灭掉这个多年来的死对头。

    心情大好,是不是杀个人来助兴?

    这里是梨园,王守难道还敢暴起?

    在梨园,皇帝便是天。就算是神灵来了,也得低头。

    长久的自大令皇帝失去了警惕心。

    何况好手就在门外,他一声令下,就等着王守束手就擒。

    但没想到的是……

    “老狗,受死!”

    王守双手在地上一撑,人就飞掠而来。

    皇帝愣住了。

    那些歌姬也愣住了,不过肌肉记忆驱使她们依旧做出了下一个动作。

    乐声有些乱。

    内侍们惊愕的看着王守。

    门外进来的侍卫楞了一下。

    和皇帝一样,多年的太平,早已令他们失去了警惕心。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王守已经接近了皇帝。

    侍卫们目眦欲裂,内息在体内疯狂涌动,驱使他们激射过去。

    但显然晚了。

    贵妃捂着小嘴儿,惊骇的想尖叫。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皇帝的身前。

    仓促中,来人努力挥手,被王守一拳击开,但他依旧不退。

    王守身形继续前行,拳头重重的落在了来人的胸口。

    噗!

    来人一口血吐出来,一掌拍去。

    王守格挡……

    就这么一下,足够那些侍卫冲到他的身后。

    一个侍卫一拳击倒王守,其他人涌上来,淹没了他。

    此刻,皇帝才魂魄附体。

    他喘息着,脸颊颤抖。

    贵妃惊喜的尖叫,“陛下!”

    “陛下!”

    那些内侍跪下,死里逃生的感觉太美好,竟然有人在哽咽。

    皇帝若是遇刺身亡,事后他们都会被处死。

    皇帝却顾不上喜悦,“石头!”

    挡在皇帝身前的正是韩石头。

    他缓缓回身,“陛下……可无恙?”

    鲜血从他的嘴角溢流出来,面色惨白。

    “叫医官来!速去!”

    皇帝亲自扶住韩石头,强令他坐下。

    “奴婢,不能!”

    韩石头坚持不坐。

    医官飞也似的跑来,见皇帝无恙,心中一松。

    “给石头看看。”皇帝看着颇为焦急。

    方才王守那一下蓄势已久,若非韩石头,他难逃一劫。

    医官一番诊治,说道:“韩少监内腑震动,臣这里开些药煎煮,平日里多歇息……”

    皇帝一迭声叫人赏赐医官。

    “扶着石头回去歇着!”

    皇帝指着韩石头,“不许用事去烦他!”

    “是!”

    韩石头苦笑着被扶走了。

    皇帝这才坐下,缓缓平息先前刺杀带来的惊吓。

    良久,他幽幽的道:“在那等时候,压根就没有权衡利弊的功夫,所有人的所作所为,便是平日里所思所想。石头毫不犹豫挡在朕的身前……”

    贵妃说道:“果然是忠心耿耿的韩石头。”

    皇帝派了两个医官去看护韩石头,吩咐需要什么,只管取来。

    这待遇,比对儿子还好。

    随后,皇帝冷冷的道:“那条老狗竟敢刺杀朕,拷打,看看可有同党。”

    皇帝的疑心病犯了,猜忌朝中的大佬们,甚至是自己的儿子。

    越王闻讯进宫探问。

    “朕无事。”

    皇帝看着儿子的眼神冷冰冰的。

    “陛下。”

    派去镜台检查的内侍陈琨来禀告,“拷打王守多时,此人坚称刺杀陛下乃是自己所为。”

    “这条老狗是疯魔了。”皇帝事后仔细想想,觉得王守含恨出手的可能性最大。

    “把他丢在皇城外示众!”皇帝眼神阴冷,“丢狗笼子里去!”

    “是!”

    王守被带走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在宫中回荡着。

    “到死,他依旧是朕圈养的一条狗!”

    ……

    城外一家胡人开的酒肆中,荒荒在等待着。

    按照他和王守约定的时间,此刻人应该来了。

    今日没什么生意,胡人用一口流利的大唐话和他说着自己的当年。

    “当年小人犯了事,差点被弄死。幸而遇到了王监门,这才逃脱。王监门还给小人钱财,让小人在城外开了一家酒肆。”

    在外界眼中如虎狼般凶残的王守,在胡人的口中却是万家生佛,“小人因此成亲生子,在大唐安家。每日小人都会给神灵上几炷香,祈祷神灵护佑王监门。”

    胡人的话有些多,“小人这些年琢磨了许多事,觉着啊!这人,钱财只是身外之物,能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就行。要紧的是,这人能平安。”

    荒荒漠然看着外面。

    “平安是福啊!”

    胡人继续唠叨着,“什么荣华富贵,有的一年两年,最多数十年,最终就和那些旧房子似的,朽烂了,倒塌了。”

    十余男子出城,看样子是送行。

    离人和送行的人在外面交谈,有人过来买酒水,胡人赶紧去张罗。

    几杯酒一喝,走的那人拱手告别。

    送别的人开始唱歌。

    歌声……竟然有些悲壮。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出远门就是在冒险。

    一次淋雨,一次吃到脏东西,一次遭遇劫匪,一次遭遇天灾……

    告别,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歌声渐渐婉转,那人上马,落了几滴泪,随即打马而去。

    气氛怅然。

    那些人进了胡人的店,叫来酒菜,喝着酒,说着刚走的那人的往事……

    往事如烟,过客匆匆,留下的人依旧要为稻粱谋,要为妻儿,为自己的前程而努力。

    或是说,蝇营狗苟。

    “有生皆苦啊!”

    胡人忙碌完毕,过来叹息一声。

    “谁不苦呢!”

    这是荒荒从出现到现在说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话是:“这是我兄长给的木牌。”

    送别的人中,有人大概和走的那人交情好,喝多了些,涨红着脸,说道:“我和他说别去追逐什么名利,他却不肯听,要去北疆。”

    大伙儿默然。

    这人越发的不满了,“看看王守,执掌镜台多年的王监门,威名能令长安贵人们发抖的权势,如今呢?被关在了狗笼子中。这权势好不好?好,可你得有度……咦!你这人怎地如此无礼。”

    荒荒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问道:“那王守被拿下了?”

    男子拍拍衣襟,嘟囔,“凭何告诉你?”,他嘴里不满,却被荒荒冷冰冰的眼神吓着了,“说是犯事了,陛下震怒,令人把他丢在皇城外,关在狗笼子中。午后的太阳多大,晒的看着像是一条老狗。”

    “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

    胡人没笑。

    荒荒没笑,他走出了酒肆,看看日头,缓缓进了长安城。

    日头西斜。

    远方,那个旅人渐渐远去,回头看了一眼,却再也看不到长安城。

    ……

    所谓的狗笼子,实则便是个装豕的竹笼。

    竹笼长,王守只能蜷缩着,加之手脚被捆住了,看着就像是一条老狗。

    太阳毒辣,晒的他嘴唇干裂。

    皇城前人来人往,进出的人都会看竹笼一眼。

    有人甚至止步,站在竹笼前,咬牙切齿的道:“老狗,你也有今日?”

    郑远东站在斜对面,身边竟然是群臣避之如蛇蝎的周遵。

    “王守为皇帝卖命多年,一朝失势如老狗,皇帝就不担心那些狗忠心不再?”周遵说道。

    “权势迷人眼,只要皇帝还能给出权势富贵,愿意做狗的人多不胜数。”郑远东下巴朝着对面扬了扬,“对面那位就是如此。”

    对面站着的是天下人眼中皇帝的另一条忠犬,大唐右相梁靖。

    梁靖眸色复杂的看着竹笼中的王守,“他犯了何事?”

    身边的人说道:“说是刺杀陛下!”

    “他疯了?”梁靖讶然。

    “不知。”

    这个消息如今传的遮遮掩掩的,细节还不清楚。

    梁靖突然叹息,“我知道了。”

    一个内侍出来,站在竹笼前说道:“王守谋逆,陛下震怒……”

    一番呵斥的话说的大义凛然。

    梁靖幽幽的道:“镜台早已被赵三福掌控,他谋哪门子的逆?”

    对面,郑远东说道:“主人要杀狗,狗急跳墙罢了!”

    这话精辟。

    周遵微微点头。

    郑远东看着他,“听闻北疆那边形势大好?”

    周遵摇头,“老夫也不知。”

    “给咱一碗水!”

    这时王守嘶声道。

    可没人搭理他。

    看守他的军士甚至退后一步,仿佛沾染到这个人的气息就会倒霉。

    皇帝登基至今,这是第一次遭遇刺杀。

    今日只是开胃菜,接下来弄不好就是大清洗。在这等时候,躲的远远的最好。

    “越王来了。”

    皇帝遇刺,越王闻讯就进宫探视,没想到又来了。

    “此人钻营之功倒是不错。”郑远东淡淡的道。

    这人竟然想和老夫套交情……周遵笑了笑。

    郑远东是勋戚,他是世家门阀……而且是逆贼的岳父,没摸清楚底细之前,他不会和郑远东走近。

    “水!”

    王守被拷打许久,几乎虚脱。又被暴晒良久,有些脱水。

    他的身体在竹笼中滚动了几下,牵动伤口,不禁惨哼起来。

    但口渴掩盖住了剧痛,养尊处优多年的他,受不了这等滋味,“求求你,给咱一杯水吧!半杯也好!”

    看守的军士再退一步。

    冲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来,吃这个!”

    王守叹息。

    “我这里有水。”

    王守身体一震。

    一个乞丐端着个破碗走了过来,碗里是大半碗水。

    “止步!”

    军士喝道。

    这里是皇城外,城头有劲弩,城门外有悍卒,不担心有人劫走王守。但军士还是喝住了乞丐。

    “小人得过王监门的恩情,今日听闻他被抓,小人没什么回报的,只想给他一碗水。”

    乞丐跪下。

    边上有文官说道:“就算是造反的逆贼,死后有人为他收尸,官方不管。”

    这是美谈,彰显帝王大度的好事儿。

    军士犹豫了一下,摆摆手。

    乞丐走了过来,把碗小心翼翼的送到竹笼缝隙边上,“阿兄,喝水!”

    王守定定的看着他,一边喝水,一边微微摇头。

    含糊不清的道;“走!”

    “多喝些!”

    乞丐端着碗的手很稳。

    王守喝了半碗水,剩下的却喝不到,他抬头看着乞丐,“你不该来。”

    乞丐笑道:“那年我被处死,你来了。”

    王守只是摇头。

    “见过大王!”

    越王下马过来,风度翩翩的颔首。

    他看到了竹笼,问道:“那是谁?”

    几个官员都在笑,其中一人说道:“大王,那是王守啊!”

    越王叹息,“这条老狗,该死!”

    那个乞丐本是单膝跪在竹笼前,不见动作,人就飞掠起来,直扑越王。

    “有刺客!”

    城头有人喊道。

    几张强弩探出城头,跟随着乞丐缓缓移动……

    越王蹙眉看着飞掠而来的乞丐,眼底有些喜色。

    却不见慌乱。

    乞丐近前,虎吼一声,右手成爪,奋力抓去。

    越王身边的男子脚下一点,人就飞掠而起。

    呯!

    二人交换了一拳,乞丐身体倒飞,转瞬一脚踹向越王。

    越王叹息,“何苦?”

    他右侧的老人干咳一声,“大王,死活?”

    “死!”

    呯!

    劲风鼓动,两侧的人不禁伸手遮眼。

    乞丐被一拳击飞,刚落地,城头喊道:“放箭!”

    劲弩发射,乞丐避无可避,身中两箭。

    他努力的爬着,一点一点的爬到了竹笼前。

    他看着王守,声音细微,“阿兄,我先走一步。”

    “荒荒!”王守不知何时泪流满面,他用力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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