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双眼, 真是会说话的一双眼,定定望住你,就会让你真切体会到他的诚意。眼前这人就算再清醒,也终究是个小姑娘, 连教坊那些见多识广的行首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 更别提区区一个张肃柔了。
赫连颂满怀希冀, 好整以暇等了半晌, 等她娇羞闪躲,等她小鹿乱撞, 甚至很有心地试图在月下看出她的脸红来,结果并没有。
她直撅撅地回了一句:“不愿意。”
一口气噎在喉头,让他咽都咽不下去,他错愕地说:“小娘子就这样拒绝了,不再考虑一下吗?”
也许他一贯胸有成竹,太过自信了,因此听见她这么回答,呆滞的表情挂在那张脸上,堪称蠢相。肃柔不吃他那一套,很真诚地告诉他:“若是想看边陲风光, 我可以自己去, 想走我爹爹征战过的热土, 我也可以自己上路,并不需要跟着王爷一起。你说外面到处传闻你我是假定亲, 我并没有听说, 如果真有, 也请王爷彻查一番, 是否是贵府上走漏的消息, 毕竟欺君之罪张家担不起,不光我的至亲,就连家中的狗,我也能下保。”
所以谈话又陷入了僵局,好好的,连狗都拉扯进来了。
虽然他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他有意讹她的,但由她的反应可以看出,她确实从未想过和他发生些什么,比如假戏真唱,双宿双栖什么的。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诱哄过后没有成效,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拖字决,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思及此,他也坦然了,慢慢点头说好,“小娘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强逼你,但目下就觉得难关已过,未免太乐观了。再等一阵子吧,看看风向怎么样,谣言已起,压是压不下来的,往后我多往你这里走动走动,比找人辟谣更好。”
肃柔哑然,往后还要多走动,这话实在让她笑不出来。
她为难地说:“这里是女学,王爷常来恐怕不方便。”
“那我明日去府上拜访祖母吧,自那日提亲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登过贵府大门,现在想想失礼得很。”他说完,很周全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叨扰了小娘子半晌,一直拖延到这个时候,恐怕小娘子路上不安全。反正我顺路,正好送小娘子一程……”言罢便吩咐竹柏,“让外面预备起来,这就回去了。”
他自说自话,一个人全安排完了,肃柔要反对,居然发现反对无门。
“王爷其实不必……”
他轻描淡写地翻了篇,“小娘子别忘了要辟谣啊。纵是男女感情日渐变淡,也得有个过程,定完亲就老死不相往来,实在说不过去。”
肃柔无话可说,只得妥协,看着他有序地安排仆从收拾庭院、准备车马,一时有些闹不清究竟自己是客,还是他反客为主了。
但在赫连颂看来,只要有男人在场,一应杂事都应当男人料理,女人只要舒舒坦坦登车,摇着团扇回家就是了。
明月高悬,他含笑看着女使将她搀上车,感慨她一低身一弯腰的姿态,都透着娴静美好。
肃柔呢,坐在马车内五味杂陈,雀蓝轻轻唤了声“小娘子”,她颓丧地摇摇头,心里的一团乱麻,也不便和她细说。
忽然听见车围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她推窗往外看,窗外的人递了个东西进来,就着车前高挑的灯笼打量,是个杖头傀儡,做得活灵活现,眯着眼,咧着一张大嘴,这面貌,和她现在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雀蓝捂嘴嗤地笑了声,压着嗓子道:“这位嗣王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么?肃柔不置可否,撇着嘴将这杖头傀儡交给了雀蓝。
不一会儿又有敲击声传来,窗口运进一枝罗帛脱蜡像生花,好大的荷叶和荷花,比她的脸还要大。
肃柔简直惊讶,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看来那个在外待命的小厮,这半日没有闲着。
将花递给了雀蓝,她闭上眼开始念《清静经》,刚念了两句,窗口又有东西送进来,这回是一枝十色花花糖,小棍儿顶上顶着牡丹,糖稀凝固后色泽油亮,把花中之王的娇俏勾勒得惟妙惟肖。
肃柔无奈地看着这朵花糖,忍不住隔着窗户往外喊:“你开了杂货铺子吗,哪里来的这些物件!”
信马由缰的赫连颂甚是自得,“我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这些东西,我让小厮采买去的。”
肃柔低头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愈发相信这人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了,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物件,送像生花和花花糖就算了,这杖头傀儡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没结束,窗口后来又陆续递进了一柄异色影花扇、一盒胭脂,甚至一把雕着美人首的象牙鞋拔子。肃柔难耐地朝门上张望,对抱了满怀东西的雀蓝抱怨:“怎么还没到家啊!”
今日回家的路显得出奇漫长,这赫连颂是属百宝箱的,原本她只是觉得他对爹爹的死有责任,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了,他是她前世修来的仇人。
眼梢瞥见又有东西递进来,她抢先一步关上了窗户,向前望,终于马车进了旧曹门街,已经能看见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和门前踮足眺望的婆子了。看看雀蓝怀里的零碎,这一路简直像个奇遇,下车的时候头昏脑胀,还是她回身搀扶的雀蓝。
赫连颂依旧言笑晏晏,下马对肃柔道:“小娘子回去,代我先向祖母问安。”
肃柔没应他,指了指雀蓝怀里的这些东西道:“王爷都拿回去吧,我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受王爷好意。”
赫连颂却朗声一笑,“都是些小玩意儿,送给妹妹们玩儿吧。”说着把刚才没送出的妆盒堆在了雀蓝怀里,堪堪把她的脸遮住,一面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告辞了。”
肃柔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上马,扬了扬鞭潇洒而去,留下她和前来接应的婆子面面相觑,婆子看了看雀蓝的满怀琳琅,啧啧赞叹着:“二娘子的郎子真是有心。”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样的郎子确实算得上称意了,但在肃柔看来却头疼得很。
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千堆雪,打发蕉月上岁华园报个平安,今日时候不早,就不过去了,等明早再上祖母跟前请安。
洗漱妥当早早上了睡榻,躺在那里也发愁。今日是六月二十八了,算一算时候,余下只有二月余,时间过起来怎么那么快!自己近来筹备女学,真把日子过忘了,幸好赫连颂今晚来了一趟,要不然婚期转眼即至,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当真要出阁了。
御街是上京主干道,禁止一切车马狂奔,因此赫连颂返程时候悠然牵着马,很愿意在月色下走上一程。
竹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作为郎主最忠心的小厮,常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很真挚地表示:“小人有个好主意,为了杜绝张娘子退亲,郎主可以躲到城外军营中去,躲上两个月,等婚期到了再回城。郎主想,他们找不见郎主的人,家里又没有家主长辈,退亲的事就无从谈起,总不好和乌嬷嬷协商吧!郎主就躲着,连朝都不上,咱们家照常筹备起来,等正日子到了郎主再回来,到时候披红挂绿上张家接人去。张家这样大族大户要脸面,没有当日悔婚的道理,如此一来,郎主不就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了吗!”
听听这话,好像说得很在理,然而真的可行吗?
赫连颂瞥了他一眼,“你的脑子怎么忽然灵便起来了?”
竹柏觉得郎主大概是采纳他的建议了,摇头晃脑说:“哪里哪里,都是郎主教导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连颂哂笑了一声,“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还得意,听完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挠着头皮道:“这个主意不好吗……明明很万全。”
那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赫连颂道:“你不了解张娘子,外柔内刚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屈服,我要真是这么做了,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到时候她会怪我害了她爹爹,又来坑害她,那这日子……过得不会舒心。对付这样的人,强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这样,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说送她那些小物?”竹柏显得很茫然,“我看张娘子的脸色,好像并不喜欢。”
赫连颂一窒,蹙眉啧了声道:“你懂什么,她脸上不高兴,心里喜欢着呢。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先前打趣和她说的那些话,恐怕要实行起来了。让人去街头巷尾宣扬,就说两家是假定亲,张家有所顾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时候。”
竹柏应了声是,但又迟疑起来,“这件事闹得太大,怕官家面上过不去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负手慢慢走在香糕砖路面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戏谑也收敛了起来,蹙眉沉吟着:“明日,得去艮岳见一见官家。”
因近来酷暑难当,单日上朝的惯例也有所更改,变成了三日一视朝。官家不临朝的时候,都在艮岳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闲暇,便北上艮岳,进了山中的八仙馆。
艮岳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来,雾气缭绕大觉凉快。从一处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来教授皇子们读书习学的八仙馆。这书馆外方内圆,形如半月,整面山墙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制成,因此能够照进朦胧天光,皇子们在底下读书习字,光线正好,既不显得幽暗,也不会过于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时候,抬眼便见那个穿着素色深衣的人在书桌前踱步,当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经七岁,小的两个也开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课之余,官家也常亲自考问课业。
今日背《清诫》,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荡:“天长而地久,人生则不然。又不养以福,使全其寿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虑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是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你每日都是这样胡扯,再不好好念书,看爹爹捶不捶你。”说完见来人站在了门前遥遥行礼,便微一颔首,复又吩咐,“好生给我背诵,过会儿我还要来问的。”把皇子们唬得噤若寒蝉,也不再说旁的了,负手走出了八仙馆。
外面山风习习,广袖在风中轻摇,官家漫步到了赫连颂面前,看他灰心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出师不利了。
“你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的鱼竿支了半日,饵料大概已经被吃光了。”
所谓的碧洗台,是离八仙馆不远的一处邻水露台,平时专用来赏鱼垂钓。当然池子里的鱼,大多是观赏用的锦鲤,官家钓鱼不为吃,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若是钓到了,摘下来重新放回水里,这种做法对鱼来说,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露台,那里有简单的两张胡床,各自坐了下来,官家挑起鱼竿看了看钩子,果然上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鱼是怎么把饵料叼走的。
赫连颂将边上的料盒递了过来,颓然道:“上回我不是与您说了么,她在杨楼和王攀见了面,昨日我去了园探了探她的口风,对于王家她倒是没什么想法,但心里总是惦记着要退亲,就算我说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旧没有改变想法。”
官家捏了一团饵料穿在鱼钩上,重新架起了鱼竿,“你们之间隔着张侍中,她要是就此欢天喜地嫁给你,也不配为人子女了。”顿了顿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静的湖面,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险恶,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张侍中对我有恩,我要报恩。”
官家笑了笑,这人果真还像小时候一样执着,心里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存续了十二年,当初他从遥远的陇右来,身上凝聚着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彼时官家还是文弱的太子,两个人在校场相见,交手的时候人家半点也不怵他的身份,说话间就把他撂倒了。后来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彼此相伴度过了年少的时光。在官家的记忆里,赫连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烦恼,即便以质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样怡然自得。唯独求娶张肃柔,让他费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动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来增加自己的胜算。
然而勉勉强强定了亲,后面还有许多的不尽如人意,其实那日太庙仪后他来找自己,别别扭扭说明了想法,当时他就十分震惊。张肃柔么……也是,这样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应当没有不喜欢她的。但对于赫连,还是报恩大于喜欢,也许在日渐相处中生出了些真感情,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好像有鱼咬钩,官家牵动了下鱼线,原来是虚晃一枪,池子里的鱼如今都变聪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饵就吃。
他将鱼竿放回原处,转头问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还要继续坚持吗?侍中配享太庙、张家兄弟的升迁,你都尽了不少力,这样还不够吗?”
赫连颂惨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落寞。
“一条人命呢,哪里够。”他盘弄着手里的饵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错,走错了一步就后悔终身。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张家的了,只有我这个人,倘或张娘子要,就全给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对自己有信心。
赫连颂转头望过来,“官家,我已经让人对外宣扬张家要退亲的消息了,还请官家为我周全。”
官家哦了声,“又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了。”
赫连颂讪讪笑了笑,“官家是办大事的人,竟为我的婚事这样操心,臣实在愧对官家。”
官家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喃喃说:“你总是不成亲,弄得那些朝中大员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你会看上人家的爱女,将来要将人带到边陲去。前阵子听说你终于定亲了,我看那些人的脸色都变红润了,可见你在那些人眼里,是何等的洪水猛兽。不过你这样相准了张娘子,果真成亲了,要让她背井离乡跟你去陇右吗?”
他沉默了下,轻吁口气道:“成亲后总是希望妻子在身边的,但她若眷恋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两年,我再接他们回陇右。”
这算是很长远的考虑了,八字还没一撇,连孩子都想好了。
不过这样的表态,对于官家来说是一颗定心丸,当初他就是作为质子来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愿意让他们留在上京,是对官家和朝廷极大的忠诚。
官家舒展了眉目,问:“她的女学开设起来了吗?如今在了园?”
赫连颂说是,“收了二十来个学生,教授插花制香等。”
鱼线的浮标载浮载沉,官家将鱼竿拾了起来,湖风吹得满袖鼓胀。着力地往上一挑,鱼钩上果然钓起了一条丹顶,内侍忙上前取下来,重新放回水里,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团鱼饵穿在钩上,曼声道:“了园离艮岳很近,明日我去拜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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