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有些懵,  “谁?”

    因提拔做了侧室夫人,当然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呼其名,以至于陈夫人常弄不清谁是谁,  于是婆子好心地追加了一句,  “就是念儿。”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念儿,那个刚说怀上了身孕的念儿?陈侯夫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陈盎摔了手里的筷子,玉石箸撞击地面,霎时四分五裂,险些弹射在侍立的女使脸上。

    他提袍奔出去,众人也忙跟过去,一行人脚步匆匆赶到了院子里,  见假山前围了一圈人,  拨开人群就是一脸心虚的念儿,  和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周兴。

    陈盎目眦尽裂,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哪里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兴是管事的儿子,  从小就养在府里,  做了陈盎十年跟班。后来年纪渐长,周管事拿出积蓄来,给他在中瓦子开了一间罗锦匹帛铺子,专门对外售卖时兴的锦缎,  也给府里供应女眷们日常的穿度。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  总算小有积蓄,  买卖也扩大了一倍不止,平时往来府中没有人会阻拦他,  毕竟自小在这里长大,爹娘又在府上供职,这才让他有了可趁之机,能够溜进后院来。

    “你们……你们……”陈盎一手用力指点着,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念儿依旧发挥她的道行,哭天抢地着:“郎主,这是有人陷害我啊,郎主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做对不起郎主的事呢……”

    一旁的舍娘冷冷哼笑,“人赃俱获,还在这儿狡赖!叫刚才的女使来,当面对质就一清二楚了。”

    陈夫人院里刚提拔上来的婢妾玉帛,把身边的女使往前推了推,“芯儿,你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那个叫芯儿的女使应了声是,大约也受了惊吓,颤声说:“先前我上后厨给我们娘子取炖梨,经过假山石子的时候,听见后头有说笑的声音传来,原本以为是哪个院里的女使在那儿打趣,也没太在意,后来走得近些,才听出是高娘的声音。高娘说他们都在前头用饭,你难得来一回,好歹……好歹贴贴这爱肉儿……”说着飞红了两颊,怯怯看了陈盎一眼。

    芯儿刚说完,就被念儿狠狠啐了一口,“你这瞎了心的贱婢,捏造出这些脏话来坑害我!”转而又和陈盎哭诉,“郎主,她们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屈死我,就因我怀了郎主的骨肉,她们眼热,容不下我,设下了这样的局,想置我于死地,郎主万万别听她们胡诌啊!”

    舍娘皮笑肉不笑地“唉哟”了声,“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了。一口一个怀了郎主的骨肉,你说出来竟不亏心么,还是问问芯儿是怎么说的吧!”

    这回陈夫人也气得不轻,对芯儿道:“给我据实说,要是有一句假话,立时把你打死在这里!”

    芯儿畏缩着道了声是,“奴婢一个字都不敢有假,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奴婢听见高娘说,安哥儿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白占了个嫡子的名头,他娘又不得宠,日后只要郎主抬举,照样压他一头。”说着小心翼翼觑了女君一眼,又道,“周兴让念儿仔细祸从口出,念儿说怕什么,横竖如今有了身孕,谅女君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后头又唧唧哝哝说了好多,让周兴预备孩子日后要用的衣裳、被褥、摇车,还说……”

    陈盎断喝:“别支支吾吾,快说!”

    芯儿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说,说出来只怕夫人和女君不打死我,念儿也要咬死我了。”

    果真念儿大喊起来:“你这贱婢,胡言乱语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神天菩萨在天上看着,降下雷电生劈了你这黑心肝的!”

    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周兴这回也矢口否认起来,哀声说:“公子,小的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最清楚。小的自幼在您身边服侍,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您千万不能听信一个女使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小的背弃了您啊!”

    这时周管事和周婆子也一并赶来了,一家子向陈侯和夫人跪了下来,周管事道:“侯爷,小的在侯府伺候这么多年,一向兢兢业业,拿侯府当自己家一般操持。兴哥儿是侯爷看着长起来的,平时虽然顽劣些,但绝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说句打嘴的话,他如今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外头买卖做得不错,想要个正经过日子的媳妇并不难,何必与院子里的人纠缠……”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舍娘接了口,“周管事,天底下没有爹娘不向着儿子的,你也别忙为他们开脱。为什么这么大的院子,偏偏他们两个被众人拿住,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躲在假山后头咬耳朵?”说罢对陈盎道,“郎主,先前我押住了他们,为避免他们两下里串供,没叫他们说上话。郎主要是愿意,就把他们拉到两处审问,同样的话问上一遍,再凑到一处就知道有没有蹊跷了。”

    他们乱糟糟闹成一团,尚柔看得直皱眉,虽然不知里头内情究竟怎么样,但看这个样子,恐怕这回念儿是落不着好处了。

    陈盎这人虽荒唐,但男人的尊严看得很重,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自己房里人忠诚与否,眼里不揉沙。他听了舍娘的话,将两个人分别拉到了两间厢房审问,尚柔不声不响跟在后面旁听,先在念儿这头问,问为什么她这个时辰会出现在假山石子后头,念儿向来嘴硬,捂着肚子狡辩:“我不过是出来逛逛,正走到那里。”

    又去周兴那头审问,周兴闪烁其辞:“我是听人传了郎主口信,说郎主要见我……”

    这下连陈盎都窥出端倪来了,冷笑道:“是谁给你传的话,你大可指认。你在侯府长大,这府里个个你都认得,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假传我的口信,只要你说出来,到时候我自然审问那人。”

    然后周兴便愈发支吾了,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受惊过度,额角的汗水汹涌而出,在烛火下汇聚成河,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陈盎心下已经明白了,摆摆手,将人又拉扯进了院子里。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站在念儿面前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今日不说清楚,你也活不成。”

    念儿涕泪纵横,“郎主,您怎么能怀疑我呢,我跟了您六七年啊,对您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谁知话音方落,就见陈盎抬起脚运足气,朝念儿的肚子踹了过去,嘴里说着:“既闹不清来历,那就不必留着了。”一脚将念儿踹得滚在一旁,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众人吓了一跳,然后听见有婆子小声嘀咕:“见红了……见红了……”

    尚柔叹了口气,吩咐祝妈妈:“快请郎中过来。”

    “不许请!”一向对妾室温存有加的陈盎如今像个鬼魅,赤红着一双眼睛道,“贱人满嘴没有一句真话,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准让大夫来瞧她。”

    周兴先前还遮遮掩掩,到现在已经不敢隐瞒了,哆嗦着说:“公子息怒,里头确实……确实有内情,小的不敢隐瞒公子……”

    陈盎见他欲说不说,左右观望叫了小厮一声,“取我的剑来,今日要是说不清楚,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周管事和妻子吓得腿里打颤,一迭声说着:“兴哥儿,你还要命不要了!”

    周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公子,其实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小的和高娘是清白的,只是高娘平日会偷着运出些字画古董等,托小人往外售卖……小人是贪财,图谋府里财物,小的吃里扒外,小的该死,但小的当真和高娘没什么。今日是高娘传我进来说话,因内情不可告人,因此小的没敢说出来……”

    然而舍娘却是哂笑不止,“就算偷着卖府里的字画古董,打发个亲信传句话不就行了,犯得上两个人躲在假山后头说悄悄话么?”

    他们那里还在对质,尚柔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念儿,忽然发现她原来也很可怜。这些妾室就如玩物,男人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的时候性命像草芥一样,谁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刚才那一脚,就是不死,恐怕人也伤透了,陈盎还不让请大夫,看看这流淌出来的血,真是瘆人得很……她也没有兴致继续看他们盘查真相了,到底做了主,让人把大夫请来。

    陈盎余怒未消,还是那句话,不许请大夫。

    尚柔看了他一眼道:“官人果真要弄出人命来才肯罢休?”

    先前已经死了一个盼儿了,这回再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咽气,她怕这园子就此不干净了。

    也不管陈盎怎么反对,她执意让念儿跟前的女使婆子把人架了起来。至于那个周兴怎么处置,她也不想过问,由得他们在身后吵吵嚷嚷,心里只是记挂着,“到了安哥儿睡觉的时候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如常洗漱进入内寝,祝妈妈和贴身的女使春酲在跟前伺候着。她脱了罩衣坐上床沿,沉默了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夜我心情很好。”

    边上的祝妈妈和春酲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觉得念儿可怜,但这可怜之人往常有多可恨,真是不能细数。就说前几日,刚诊出她怀上了身孕,那股耀武扬威的劲儿,就算正室夫人怀嫡长子,也不像她这样得意。这才几日光景,情况急转直下,女君不忍见她丢了小命,但并不妨碍享受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长久憋闷在心里的不快终于得到了发泄,也算对往日受尽恶心的一种告慰。

    祝妈妈道:“大娘子欢喜了就要笑出来,不必压抑自己的天性。往常在张府的时候,大娘子也是个开朗的性子,嫁进侯府愁云惨雾到今日,对您实在太不公了。”

    尚柔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念儿成了这样,我心里真是痛快,就算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我也认了。”

    三个人相视而笑,有错么?并没有错!自作主张传了郎中,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要是果真狠心些,过会儿人就可以送进义庄了。

    尚柔这辈子从没这么畅快过,崴倒身子觉得今日被褥间的香气好闻得很,枕头上也带着阳光的芬芳。正要合上眼,忽然听见外间传来春酲的声音,恭敬地唤了声郎主。

    支起身,见陈盎已经绕过屏风进了内寝,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丧气地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那贱人和周兴有往来吗?”

    尚柔道:“以前听婆子无意间说起过,说念儿确实与周兴熟稔得很,但因周兴是官人亲近的小厮,且念儿又自小伴着官人长大,他们之间有来往,我并未放在心上。”

    结果陈盎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着:“因为自小认得,就暗中勾结,狼狈为奸,不管有没有私情,偷着倒卖家里的物件就是该死!”

    这是他家的事,尚柔不愿意参与,只管牵了薄衾仔细把腿盖上。

    陈盎见她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恼火,回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说话?”

    尚柔倒觉得奇怪了,“官人要我说什么?说你对念儿一片真心,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吗?我给官人留着脸面,官人倒来责问我,真是可笑得紧。你不瞧瞧人家家里是什么境况,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里像咱们家妻妾不分,妾室都要爬到正室夫人头上做窝了。我平日管不得她,才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这里头没有官人的错处么?念儿会有今日,也是官人一手调理出来的,上我这里来抱怨,怕是抱怨不上。”

    陈盎被她堵住了话头,一时语塞,气得粗喘了两口气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求娘子平日多过问些家事……”

    尚柔道:“一个个厉害非常,要我过问什么?我如今什么都不想问,只要好好周全则安,不让她们惊扰了孩子就好。”

    陈盎无话可说,心下乏累得厉害,起身迈上了脚踏。

    尚柔立刻大惊小怪,“官人做什么?”

    陈盎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怔忡道:“做什么?自然是上床睡觉啊。”

    尚柔拉长了脸道:“今夜我身上不便,官人上别处歇着去吧。”

    一个被妻子拒绝的男人,真是颜面无存,陈盎原本还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尊严,说上床睡觉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但发现和这个无甚情趣的女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便气恼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第二日尚柔神清气爽地坐在花厅用早饭,正打算让人出去看看念儿现状,门上舍娘进来了,老远就带着笑,进了花厅向上行礼,说:“女君昨日不耐烦看到最后,错过了一场好戏,夫人不让念儿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后来给挪到柴房去了。那周兴因倒卖家中财物报了官,被官府带走了,连着周管事夫妇也给撵了出去。郎主那头,终究吃不准他两个有没有私情,反正孩子已经掉了,也不便对外宣扬,让大夫给念儿止了血,今日一早命外头套了车,把人送出城了。”

    尚柔哦了声,“我原还打算去看看她呢,不想已经送出去了。”

    舍娘说是,“如今她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在前廊上,等着女君安排呢。”

    尚柔不由叹了口气,“这念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人真不能要足了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过了,伤人伤己。”

    舍娘莞尔道:“女君信天理,我却觉得因果循环报应太慢,要紧时候还是要帮着老天爷出一把力,才能叫那起惹人嫌的货色快些得到报应。”说罢接过女使端来的香饮子,送到尚柔手旁,邀功似的说,“念儿倒卖家里东西是千真万确的,要是被逮住了,必要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应付郎主起来就越是牛头不对马嘴。郎主的脾气我知道,只要是起了疑,任你舌灿莲花也拉不回来,这不没等念儿狡辩,就一脚踹过去了么,真是痛快!”

    所以这舍娘才是后院之中最可怕的人,使得出下三滥的手段,也懂得利用人心。如今是站在尚柔这边,为了讨好什么话都据实说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把矛头对准了她,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尚柔端起茶盏抿了口香饮子,没有应她。舍娘也是极会看眼色的,这个时候表忠心最要紧,忙道:“这回算是替女君教训了不安分的人,女君平时待人宽厚,纵得那些糊涂东西尊卑不分,妄图打压起女君来。先前芯儿的那些话,虽不是念儿和周兴说的,但却是她亲口和身边女使的体己话,半点也没冤枉她。她才刚怀上孩子,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张狂得没个褶子,将来孩子落了地,那还得了!这回趁着好时机,索性把事办了,只要解决了她,家中自然太平,往后女君也就不必再为她烦心了。”

    尚柔听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同我一条心,有你在外头替我把持着,我这里少了好些麻烦。”

    舍娘抿出个笑靥来,温声道:“女君只管好好将养身子,日后但凡大事要人定夺的,呈禀到女君跟前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由我替女君代劳,也免得大事小情样样叨扰女君,扰了女君清闲。”

    这就是渐渐生出越俎代庖的心来了,尚柔哪能不知道。只是如今虽少了个念儿,余下几个依然不是省油的灯,暂且先让舍娘对付着,自己乐得清闲,等到了果然要收网的时候,再想法子把这后宅清理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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