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颂说能的,一定能。
他从来不知道肃柔的心里也装着那么多的祈愿,他一直以为她无欲无求,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处之泰然,甚至对他也没有抱太多的期望,只要能做到平常郎子的标准就行了。可是今天,他才懂得她像所有待嫁的姑娘一样,也有她的担忧和憧憬。他想自己终于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否则那样有限的三个愿望,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和他有关。
他低下头,满怀感动后泛起的微酸,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求娶她是自己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水波荡漾,倒映不出他的脸,一向话多的人沉默下来,倒引得肃柔侧目了。
她微微俯下身子打量他,嗳了声道:“王爷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他略一怔忡,回过神来望着她道:“我在想,一定要让你的所有愿望都成真,我不能有负娘子。”
灯光并水色浮现在她眼底,她抿唇笑了笑,也没有多言,站起身道:“走吧。”
两个人回到河岸上,顺着那烟柳依依的水堤往前走,御街的喧闹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也不知走了多久,见一个老者站在街边叫卖香糖果子,那红漆的小匣子里装着金丝党梅和香枨元,一个个果子都脱了水,拿蔗浆腌渍起来,有客人买时再滚上霜糖,看上去让人垂涎。
肃柔要了一盒,欢欢喜喜捧在手里,赫连颂付了钱,很温存地接过去,一手托着盒,一手揭开盖子往前递了递,“娘子尝尝?”
肃柔捏出一个搁在嘴里,那果子的香气立刻便从舌尖上扩散开来,她真是喜欢街市上的小食,常与人间五味不期而遇,那层叠丰富的味道,哪里是一板一眼的禁中所能比拟的。
他殷切地望着她,“好吃么?”
肃柔点点头,“甜得很呢。”然后问他,“你可要尝尝?”
他有些为难,垂眼看了看,表示实在腾不出手来。
肃柔会意了,挑个最大最饱满的,递到他嘴边,然后他便款款笑起来,左顾右盼了一圈,低下头,把果子含进了嘴里。
只是那一含,并不那么简单,肃柔只觉一片湿软从指尖划过,怔愣之间听见了他得意而餍足的感慨:“啊……不知为什么,今日的果子特别甜。”
肃柔气恼,跺着脚怨怼道:“你怎么总是见缝插针!”
他的笑容愈发大了,装傻充愣,“我没留神……”见她还呆呆举着那只手,索性一低头将那指尖叼在嘴里,这回的便宜占得可算坦坦荡荡。
肃柔面红耳赤,忙缩手打了他一下,心虚地左右观望一圈,嘀咕着:“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没正形。”
他却不服气,“谁说的?我办正事的时候很正经,只是一见到你,我就正经不起来了。”
这算好事吗?也许吧!能在你面前放下心防死皮赖脸的,必定是一心一意想与你过日子的。肃柔原先以为自己这样正派的人,将来的郎子必定是位谦谦君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她惨然看着眼前这人,没想到竟然是他!
赫连颂骄傲地挺了挺胸,能屈能伸才是真汉子。以前他也曾经是正派人,上京地界上从没有寻花问柳的名声,但对外一本正经,婚姻中难道也要这样吗?
他坦然说:“你别想不明白,若我是奉父母之命迎娶了一位不喜欢的妻子,我可以与她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可你是我自己看上的,我喜欢你,喜欢你就要亲近你,缠着你,你不能不答应。”
肃柔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凭着一张脸,要是换个丑一点的,大概早被她打死了。
不过他这话也点醒了她,她仰头问:“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吗,父母之命不得不遵从,勉为其难迎娶了,搁在家里头也不交心,就这样凑合过日子?”
他说那是自然,“可以敬重她,抬举她,但不会爱她。若是不爱,她高兴与否就不重要,长此以往无非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然后纳妾,像个傀儡一样接连生孩子,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过去了。”
这样说来真是惨痛的一生,不论对男人来说,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是如此。
肃柔想起晴柔,那黎舒安将来大概就会是这样的丈夫,细细想来真是令人恐慌。自己呢,眼见晴柔踏进了这样的婚姻里,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茫然往前走着,她喃喃说:“我们姊妹五个,今年都定了亲,除却寄柔的郎子不说,剩下只有晴柔的郎子今日不曾露面。”
他偏头看她,揣度着:“兴许临时有事,来不了。”
可肃柔说不是,“自打定亲一个月来,那位黎郎子只登过一次门,我看他对晴柔,恐怕就是你说的那样。”
赫连颂知道她担心,只好宽解两句,“如今年月盲婚哑嫁的多,婚前没有感情,婚后再好好经营也是一样。”
肃柔却摇头,盲婚哑嫁并不是借口,绵绵和至柔的郎子不也一样吗,那两个就是显见的,愿意经营好婚姻的态度。如今对于晴柔的婚事,即便不看好,也束手无策,从没有哪家是因郎子婚前登门少而选择退婚的,再说叔父和婶婶不觉得不合心意,别人也没有挑剔的余地。
沿着河岸,再并肩踱上一程,走得够远了,又绕回了御街上。这次遇见了折返的至柔和苏润清,四个人凑在一起更热闹了,说说笑笑,慢慢走回了旧曹门街。
进了巷子,至柔回身张望,“表姐还没回来吗?”
绵绵和宋明池一看就是烈火烹油的一对儿,他们的夜游,必定要比寻常人丰富许多。
今年这个中秋很圆满,只是人送到了家门前,接下来就该分离了。苏润清是读书人,初初开始与至柔接触,说话很是温润含蓄,拱手道:“今日月圆,花灯也好看,多谢贵府与小娘子的款待。”
至柔有些不好意思,让了让礼道:“公子客气了,天色不早,公子请回吧。”
他们那里道别,赫连颂将香糖果子放进了肃柔手里,温声道:“我也回去了,接下来又要忙,等职上的公务处置完,我再来看你。”
肃柔点了点头,和至柔一起目送他们各自去了,姐妹两个这才携手迈进门槛。
偶尔和大家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肃柔端着建盏,倚着鹅颈椅,望向外面潇潇的蓝天。秋高气爽,日子也凉下来,盛夏终于过去了,连树顶的蝉鸣也渐渐式微。九月初六眨眼便至,好在自己不必操心太多,家下有祖母和继母替她准备,自己还能如常给贵女们教学。
说起这个,肃柔就有些不自在,她在禁中多年,早养成了感情不外露的习惯,总觉得说不出口,也不敢承认,仿佛那是最后的防线,一旦突破了,自己会变得有所期待,会把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太夫人一手搭在小桌上,垂首道:“我这辈子生了两子一女,她自小捧在我们手心里长大,你祖父尤其疼爱她,当初她也曾是金翟宴上最出挑的贵女啊,可惜主意大,不听人劝,最后嫁了申可铮,没有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还险些连命都丢了,如今回头想想很不值,可后悔也晚了。”
肃柔听着,猛生出一股寒意来,人心之毒,恐怕毒过钩吻了。
她被闹得没法子,加之又是至亲的姐妹,便不再推诿了,讪讪道:“起先碍于爹爹的缘故,我很烦他,也不想见到他,但那时情势逼人,只好去爹爹坟前占卦。爹爹既答应,我想自己也不该再纠结于退亲不退亲了,毕竟嫁给谁不是嫁呢。后来时候渐长……谁受得了他这样缠人……”她红着脸道,“三天两头戳在你眼窝子里,你想对他视而不见都不能够,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人家这样待你,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阿娘放心,我不是孩子了,在申家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阿娘且保重,再过两个月,我带着他一起回上京,给阿娘请安。”申夫人说罢又望向肃柔,和声道,“眼见你就要出阁了,姑母等不到九月初六,还请你担待。说起介然,我先前确实对他有成见,但冷眼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他对你的心了,既是好姻缘,就牢牢抓住,千万别松手。”
人都散尽了,太夫人坐在榻上,还是一副沉重的模样,肃柔知道她舍不得姑母,接过先春送来的香引子放在她手边,轻声道:“祖母别难过,绵绵出阁前,姑母就回来了。”
连着又经营了半个月,初一那日准备和大家说,自明日起暂歇,结果一进门,发现贵女们都来了,带来的随礼堆满了正堂的长案,大家笑着说:“我们在张娘子这里习学,张娘子不曾收我们拜师钱,如今娘子要出阁了,我们也要尽一尽学生的心意。”
至柔想了想道:“我起先有些害怕陌生男子,但他没有锋芒,和他相处起来很随意,也很舒心。”然后腼腆地告诉阿姐,“我好像有些喜欢他来着。”
肃柔失笑,“当初我在入庙仪上见到他,也误以为他是个正派人。想来这种官场上的积年,惯常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吧。”
老祖母常为子孙忧心,愁罢了姑母,又来愁肃柔。肃柔心里也没底,但还是一径安慰她:“我们张家和嗣王的渊源,赫连氏上下都知道。祖母别忧心,我若是打算跟他去陇右,那也是我对他十分信任的时候,断不会把一切寄托在所谓的感情上。”
肃柔应了声是,“上京到江陵路远迢迢,姑母路上多保重。”
那些妆缎上都系着红绸,堆在堂上满目锦绣,待嫁的氛围忽然变得浓重起来,她才如梦初醒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再过几日,自己是真的要出阁了。
婆子笑着说:“咱们是乘船来的,不像走旱路那么劳累,船上一应都有,每到一个县还会停船补给呢,老太太不必担心。”
肃柔老大的不好意思,“害得大家破费了。”
至柔讶然,“都这么晚了,你拽着表姐夫上唐家金银铺去了?”
冯嬷嬷应了声是,出去吩咐小厨房预备了。肃柔在岁华园用过了饭才回自己的院子,这两日都不用教习,大觉身心松散,在千堆雪侍弄花草消磨时间。
两个人手挽着手,唧唧哝哝说了一路,正要进月洞门,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回身看,是绵绵回来了,一下挤进她们中间,嘻嘻笑着晃动脑袋,“快瞧瞧,我有什么不一样。”
申夫人颔首,又和其他人一一别过,大家将人送到大门外,看着颉之和成之护送着马车走远,才依依退回园内来。
所以尚柔这前车之鉴,多多少少影响了姐妹们对婚姻的期许。因为一个陈盎,连绵绵这样乐观的人,也变得看破红尘起来。
至柔啧啧,“我看姐夫很正派的模样,哪里像个缠人的。先前和苏公子说起他,苏公子夸赞他人品足重,很受人景仰呢。”
太夫人说好,转而又叮嘱女儿:“先前你说的那两件事,自己且要量力而行,须知过刚易折,与人留一线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你和申郎子,毕竟十几年的夫妻,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外室的儿子,我料就算不能领回来养,申郎子也不会亏待了那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肉,你要容人家尽一尽当父亲的责任,你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糊涂吧。”
至柔见她不回答,愈发想要探听了,抱着她的胳膊纠缠不休,“我都把心里话告诉阿姐了,阿姐却想瞒着我。你们就快成亲了,阿姐还不好意思吗?”
走在木廊上,肃柔偏头问至柔:“苏郎子对你好吗?我看他真是个稳重的人,怪道尚书左丞的夫人登门说媒的时候,拍着胸脯下保呢。”
至柔道:“这才是啊,要是把官场上那一套带回家,两个人哪里还亲近得起来。姐夫是做大事的,如今是嗣王,将来就是正经的武康王,他能一心对阿姐,不知羡煞了多少上京闺秀呢。”
太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你这姑母不容易,以前都是报喜不报忧,这阵子在我跟前,每到夜深就闹胃疼,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起先还不肯说,被我逼得没法儿才告诉我,后院妾侍想害她,往她饭食里头加钩吻,每日一两滴的剂量,连吃了十来日。倘或不是那妾侍院里的女使和厨上的婆子起了争执,事情还不会抖露出来,你想要是连着吃上一个月,你姑母还有命活着吗?唉,都说世家冢妇不好当,其实商贾人家主持家业也不容易,懦弱了招人欺,厉害了招人恨,世上最会为难女人的,还是女人。”
申夫人听了,心里虽咽不下这口气,但也知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夫妻本就是你敷衍敷衍我,我再敷衍敷衍你,只要哄得申可铮结束了江陵的生意回上京来,一切便都好办了。
“阿姐难道不是么?”至柔道,“姐夫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没瞧见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啊,那你呢,你可喜欢他?”
及到第二日,申夫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回江陵府,众人都到岁华园送别,太夫人老大的不舍,牵着她的手道:“好容易回来一趟,说话又要走……”
不过这个中秋节,总体来说过得很舒心,大家笑闹着进了月洞门,半道上分手道别,各回各的院子了。
肃柔和至柔仔细看,果然从她髻上发现了一支凤凰步摇,两只翅膀扑闪扑闪,尾羽像流苏一样成排飞坠而下,比起肃柔头上的,更透出富贵和奢华。
“所以我常同绵绵说,不要小看了娘家,终究有人能倚仗,婆家人未必敢欺压你。长情的男人虽有,但不容易遇上,你姑丈迎娶你姑母那会儿,跪在我们跟前发誓一辈子爱护你姑母的,结果又如何,不过仗着一句父母之命不可违,还不是笑纳了那两个妾侍。”太夫人说罢,将视线移到肃柔身上,怜爱地看着她道,“我近来一直在担心一桩,你将来,会不会跟着介然去陇右?赫连氏雄踞陇右五十多年,自是家大业大人口繁多,我只怕你到那里受人欺负,没有家人在身边,到时候我的儿,你可怎么办……”
婚前若是能有感情基础,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肃柔很为至柔高兴,“一定是爹爹在天上保佑着你,让你遇上这样可心的人。”
太夫人这才放心,含笑道:“你是个谨慎的孩子,料想不会让我操心的。”一面转头吩咐冯嬷嬷,“这两日吃得油腻,中晌用些清淡的吧。”
太夫人点了点头,一面问随行的婆子,“东西都归置好没有?路上有没有多带些干粮?”依旧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绵绵皱了皱鼻子,“这有什么,我可看得很清楚,女孩子只有婚前这段时光能撒娇耍性子,等成亲了,有了孩子,说不定郎子就变成大姐夫那样,谁能说得准。”
祖孙两个对坐着,沉默了好半晌。不远处的月洞窗上,鹦鹉忽然扑动起翅膀,那动静把人神思又拉了回来,肃柔方对祖母道:“上回姑母说了,慢慢会把产业牵回幽州的,等人在上京安顿下来,离娘家近了,有伯父和叔父照应着,姑母也就有依靠了。”
申夫人见母亲落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只是一味忍着,勉强笑道:“阿娘别难过,绵绵出嫁的时候我又回来了,不过两个月而已,一眨眼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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