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哟”了声,笑着说:“这是怎么了?外祖母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值当你掉眼泪?”
先春和次春上前搀她,含笑劝慰:“老太太只是染了风寒,养两日就好了,申娘子不必担心。”
绵绵红着眼睛站起身,见大家都笑话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掖了眼泪道:“只听说外祖母病了,还以为病得很重呢,吓得我肝儿都快碎了。现在见外祖母没什么大碍,我就放心了。”说罢讪讪笑了笑,“长姐和二姐姐也回来了?”
尚柔和肃柔颔首,又听太夫人感慨,目光悠悠转过每个孩子的脸,欣慰道:“儿孙满堂就是这点好处,万一有个伤病,孩子们都在跟前,看着心里也欢喜。今日下雪,你们姊妹难得凑得齐全,上外头组个茶局吧,别在内寝了,免得过了病气。”
尚柔道:“我们回来,就是想多陪陪祖母,就怕祖母累了,我们在跟前反倒叨扰。”
太夫人道:“我已经睡了两日了,这会儿也睡不着。”一面转头吩咐冯嬷嬷,“要不然搬张桌子进来,远远放着吧,我们祖孙好说说话。”
冯嬷嬷应了,出去指派女使布置,一会儿桌椅温炉都齐备了,大家回身坐下,听太夫人慢悠悠地说:“今年下雪比往年早,盼着不要缠绵太久,耽误了晴柔的大婚。”
算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日子了,只不过晴柔是三房庶女,张秩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这个女儿身上,昏礼操办起来也不如其他几个姊妹隆重,甚至有些悄无声息地,不知凌氏安排得怎么样了。
晴柔已经习惯了被漠视,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计较。不知是不是定亲有段日子了,那种待嫁的忐忑早就褪尽,听祖母提起,不过淡淡一笑,“还有好几日呢,未见得能下那么久。”
大家复又去问晴柔妆奁准备得怎么样了,姐妹们的添妆她都收到了,这样陪嫁至少看上去体面些,不至于都是花瓶器具等虚抬。
晴柔道:“我姨娘和阿嫂也帮着张罗,大约预备得差不多了。”其实颇有些不上心的样子,也不太习惯大家都来议论她的亲事。
于是又调转了话题,肃柔提起昨日进宫遇见了成国公夫人,把人家的托付回禀了太夫人,末了问:“资政殿大学士家的五娘子,如今怎么样了?颉之先前说秋闱中榜再行议论婚事的,眼下功名有了,还不登门说合吗?”
太夫人说起那门婚事,不免有些怅惘,“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家相中的好姑娘,人家当然也中意。我早说了先托大媒登门打个招呼的,偏偏颉之怕自己不能中榜,委屈人家姑娘,这下可好,等他得了功名,姑娘也被人聘走了,我现在想想还不甘呢。”顿了顿又问,“成国公夫人有心给她家表侄女说合亲事?”
肃柔应了声是,“永州节度使家的二娘子,两家门第相当,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样。”
这话才说完,就听尚柔接了口,“永州节度使刘寄?她家夫人和我婆母是一母同胞,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那时我婆母在家很得宠,抢了姐姐的亲事,这才嫁进荥阳侯府的。后来刘夫人嫁了刘节使,一直在永州,没有回过上京。”
大家不由唏嘘,难怪陈盎出事之后,荥阳侯府的路那么窄。这里头的秘辛,尚柔是不久前才听说的,当初陈侯和刘夫人虽未定亲,族中人却都知道,到最后妹妹替了姐姐,大家嘴上不说,但对陈侯夫人,可说是极尽鄙夷。
太夫人听罢,匀着气息说:“其实要论我的想法,实在不愿意再和陈家有牵扯,如今既是成国公夫人保媒,刘家和陈家也没什么来往,若是姑娘样貌品行好,倒也不是不能结亲。不过还是要仔细打听打听,姑娘嫁人要慎重,男孩儿娶亲也是一样。或者等雪停了,天气好起来,请成国公夫人到家里做客。”毕竟身上没好利索,太夫人说话还有些喘,略停顿一下才又道,“届时成国公夫人必定会带刘二娘子一道来的,到时候仔细相看相看,再决定可要说亲吧。”
冯嬷嬷坐上床沿,探手在太夫人背后捋了捋,和声道:“老太太的精神头还没回来呢,且少说话,听小娘子们商讨就是了。”
太夫人笑道:“那可是要憋死我了,我就爱和孩子们拉家常,今日好容易都回来……”一面问绵绵,“在伯爵府怎么样?和家中公婆妯娌相处得好不好?”
绵绵扁嘴道:“郎子对我很好,公婆也算厚道,就是那些小姑妯娌玩不到一处去。她们个个自视高贵,门缝里瞧人,就算偶尔说上几句话,一个个都端着,不屑搭理我似的。”心里当然不服气,转头问在场的姐妹,“难道我这人很没意思吗?你们说,实话实说。”
这就有些难为人了,最后还是寄柔快人快语,毫不遮掩地说:“表姐刚来上京的时候,我们也和你玩不到一块儿去。你这人嘛,善于钻营,不讨人喜欢,老霸占着祖母,好像祖母是你一个人的,让我们很不舒服。”
至柔也附和,“除了钻营,还市侩、铜臭、自以为是。”
绵绵震惊地“啊”了声,“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当然话有说回来的时候,寄柔道:“相处得久了,才发现表姐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你直爽、大方、坦荡。我们现在很喜欢你。不过你初到婆家,人家和你不相熟,难免有些孤立你,等时候长些,会好起来的。退一万步,就算她们不喜欢你,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难道还求着她们和你玩不成?”
绵绵呢,心里当然有自己的打算,终归到了人家门头里过日子,还是以和睦为主。刚才妹妹们的话直达痛肋,也让她直面了自己的短处,愈发坚定了以后扬长避短的决心。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只要对她们好一些,必定能够焐热她们的。
后来太夫人又问起赫连颂,“听说前几日去幽州了?这么冷的天,又赶上下雪……什么时候回来?”
肃柔道:“还不一定,说是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
“一个月啊……眼看着都要过年了。”
关于这位嗣王干的好事,如今阖家都已经知道了,大家为肃柔惋惜不已,没想到这样周全的人,最终也逃不过为丈夫纳妾的命运。
还记得当初中秋,几个郎子都上府里过节来,那时的赫连颂光风霁月,不论学识还是谈吐,压倒了一众连襟。可是才多久,转眼便辜负了肃柔,还要肃柔屈尊把他的外室接回家来养着,想想都叫人不平。
肃柔见大家神色各异,难免有些尴尬,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听见外面婆子在檐下通传,说:“回禀老太太,少夫人羊水破了,已经发作起来了。大夫人让奴婢过来传话,请老太太稍安勿躁,等着听好信儿。”
众人得了消息,纷纷站起身,太夫人原想下床,被冯嬷嬷拦了回去,劝道:“从发作到生,还有阵子呢。少夫人是头一胎,时候难免耽搁得长些,崔婆经验老到,一应交给她,老太太不必担心。”
太夫人哦了声,重又坐回去,探身问外面:“可给大郎报信了?”
廊上的婆子说是,“已经打发人上衙门给大公子报信了,料着不多会儿就会回来的。”
毕竟生孩子是大事,请崔婆事先看过,也能定准怀的是双生。如今年月生双生很担风险,大家都提心吊胆,太夫人病着,几个妹妹没出阁,便让她们留在上房,由尚柔和肃柔并绵绵先过去,看看白氏眼下如何。
走进月洞门,老远就见廊上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像。进了产房探望,白氏阵痛还未开始,人很沉着的样子,换了棉纱素衣只管仰在枕上,见人进来笑了笑,那双眼睛里满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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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不怕,“我盼了好几年,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一来就是一双,我就算拼了命,也定会把他们生下来的。”
尚柔说好,温声安抚她:“当初我怀安哥儿的时候,总觉得生孩子很可怕,怕自己没法把他带到这世上,后来着了床,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心里只盼着快些和孩子见上一面,就有力气了。你放心,崔嬷嬷是上京有名的老嬷嬷,一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尚柔失笑,“他又不是木头人,媳妇生孩子,能不心疼么!”说罢叹了口气,“女人啊,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多好,想起我那时生孩子,陈盎在外花天酒地,等安哥儿落了地,家仆才把他找回来。”
姐妹三个相视而笑,不便在这里久留了,悄然退出了卧房。
她和祖母,素来比其他姐妹更亲,但因太夫人怕过了病气给她,吩咐婆子把外间的美人榻搬进来,祖孙两个隔着一丈距离各自躺下,边等边絮絮说话。
说到底太夫人还是信得过她的,她不是少不经事的孩子,孰轻孰重,她自会掂量。
肃柔明白祖母的担忧,其实很想把实情告诉她,但兹事体大,万一有个错漏会祸及张家,所以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反而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绵绵泫然望了望她,“二姐姐,男人都会纳妾,是吗?我本以为姐夫那么爱重你,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的,谁知转眼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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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柔心下也两难,正要再与祖母商谈,外面有人向内通传,说生了,“恭喜老太太,是位小公子。”
这下子太夫人是彻底坐不住了,忙披上衣裳,焦急道:“走,过去瞧瞧。”
太夫人是何等聪明人,轻描淡写几句,就已经能窥出其中暗涌了。
这里刚说完,就听外面甲胄琅琅到了门前。绥之顾不得脱铠甲,匆匆到了妻子床前,原想去握她的手,忽然想起刚从外面进来,怕身上寒气侵袭了她,只好两手扒着床沿,像哄孩子一样唤她的乳名,“宝妆,我回来了,你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一步也不离开你。”
肃柔道:“已经打发人出去报信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天寒地冻,手里捧着手炉,掌心滚烫,手背却冷得刺骨。尚柔慢慢往前走,慢慢呼气成云,有些冷漠地说:“金翟宴上那些贵妇们,个个光鲜亮丽,其实背后哪个没有三分委屈。起先我得了消息,也为二妹妹难过,后来想想夫妻不过如此,该看开的时候,就看开些吧。”
大家都散尽,肃柔留了下来,“我今晚住祖母这里,陪祖母一起等吧。”
绵绵跺着脚说:“平常看大哥哥,就是一板一眼长兄的样子,我还有些怕他呢。刚才见他在长嫂榻前,倒有了些人情味,也知道心疼妻子。”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安抚道:“也没出什么大事,问起了府里那个妾室,然后就是一些昏话,旧事重提……”她不好把官家失仪的那些细节说与祖母听,只是轻声嗫嚅,“介然曾问我要不要跟他去陇右,我虽答应了,其实还是有些犹豫,放不下上京的一切。直到昨日……我知道自己不便留在上京了,将来若是要离开,还请祖母原谅我不能在跟前尽孝。”
叹了口气,太夫人又仰回枕上,喃喃道:“早在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那一天的,这上京,困不住陇右的雄鹰。你要跟他回去,我也觉得应当,不过关山万里,你一个人去往那么远的地方,仅凭男人的痴心,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现在去则前途无依,不去则夫妻分离,实在是难。不过到底何如,还须你自己做决断,人活一辈子,冒一次险也没什么,按着你心里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外面是真冷,活脱脱的雪窟,从廊上往前走,寒风灌进脖颈间,冻得人发噤。
白氏点头,眼神却向外张望,“绥之还没回来吗?”
可惜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葬送在了那座侯府,今生恐怕再也不能体会男人的关爱了,看见绥之和白氏夫妻恩爱,不免心生艳羡。
尚柔没法子,同祖母打了声招呼,也回去了。肃柔是不要紧的,反正赫连颂不在家,自己可以留在这里等消息。
廊上仆妇却没有立时回话,略迟疑了下才道:“崔婆说少夫人力竭,头一个生起来很费了一番力气,这会儿拿参汤吊着,盼能顺利把小的生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谁也给不了,尚柔沉默不语,肃柔却还是怀着美好的祈愿,偏头道:“不纳妾的男人虽少,但还是有啊。如果宋郎子对你的感情很深,不纳妾又怎么样呢。”
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祖母知道她很好,于是侧过身道:“他向我立过誓,不会再和稚娘有牵扯,也绝不会在她屋里留宿,祖母,我相信他。其实他对我怎么样,别人看见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知道。上京城中的人,都长了两幅面孔,听说他有外室,未必不来同情我,反倒是他一辈子不纳妾,他们会说我善妒,眼里不容人,所以拿这个妾室做幌子,也周全了我自己。总之祖母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件事上头绝不会吃亏的。”顿了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现在让我发愁的是另一桩,那日圣人千秋,我进宫拜寿,官家背着人召见我……”
绵绵却不乐观,“宋家家风不好,我公公房里有四个妾室,那些哥哥也都是三妻四妾,半点没闲着,我看歹竹里怕是长不出好笋来,宋明池早晚也会走那条路的。”
太夫人顿时振奋,坐起身问:“大的落地了?那小的呢?”
太夫人还是很担心她和赫连颂的婚姻生活,不知一个忽来的妾侍,会对他们小夫妻的感情造成多大影响,只是不好直接问,旁敲侧击着:“介然有阵子没上家里来了,可是我们上回太过苛责他,让他有怨言了?若是因这个和咱们疏远,那也不碍,只要他待你好就成。”
要说半点准备也没有,其实真不见得那么天真,绵绵觉得起码过上个两三年再提纳妾的事,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如今看二姐姐,新婚就被恶心上了,自己的一家独大,又能坚持多久?
太夫人发了话,说都回去歇着吧,“回头有了消息,让人过你们院子里通传。”
绵绵却很惶恐,“那我怎么办?难道也要给宋明池纳妾吗?”
算算快五个时辰了,看这情况,再耗上五个时辰也不是不可能。大家在这里干等着,其实都有些撑不住,既然太夫人发了话,便纷纷起身回自己院里去了。
大家怏怏走过木廊,走进了岁华园,孩子落地需要很长时间,白氏又是第一胎,和先前叔父的妾侍不一样,从午后熬到傍晚,也没有等来好消息。
于是大家都在佛祖面前叩拜,祈求佛祖庇佑,可是等了许久还是消息全无。子夜时分起身朝外看,没有星月,只有北风卷雪,夜黑得吓人。
绵绵毕竟新婚,不能在外逗留太久,眼看天要黑了,只得先告辞。尚柔呢,因没把则安带来,心里还要记挂儿子,肃柔见她焦躁,轻声道:“长姐也回去吧,明早带着安哥儿一道来。”
太夫人吃了一惊,因着皇后千秋不是整寿,拜寿的都是三品上命妇,家里两个媳妇是四品,不在进宫行列,因此不能与她作伴,更不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听她说起官家召见,着实很令太夫人忐忑,支起了身子急道:“官家怎的不知避嫌?单独召见你一个人做什么?”
“当初纵月生至柔和颉之,硬生生熬了八个时辰,熬得油碗都要干了,想想何等的遭罪!宝妆的骨架看着不大,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羊水破了,时候越久,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好。”
尚柔唏嘘,“咱们家算是寻常人家,换了上京那些显赫高门,从王爵往下一直到公爵、侯爵,只有温国公一位没有妾室。可温国公是何许人,人家是驸马,夫人是官家胞姊,尊贵非常,若换了个平常的贵女,又会怎么样?”
夜一点点深了,太夫人很着急,撑着病体到佛堂里上了一炷香,喃喃祝祷,求菩萨保佑产妇母子均安。
反正自己也就如此了,不去想他,倒是肃柔,前阵子闹出个外室来,让大家都很意外。但这种伤心事,又不大好提及,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肃柔自己和她们说起,笑道:“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吧?其实我也没想到,早前还给长姐出主意呢,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不过我这头还好,那个妾室很本分,并不给我添乱,介然也不常去她那里,我已经不像前阵子那么难过了。”
肃柔说不是,“这世上还是有一心一意的好郎子,瞧瞧大哥,不就没纳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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