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尔洛斯的本体是个玻璃质地的圆球。
这深红色的圆球大约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被数根肉筋牢牢捆绑在了驾驶室的座椅上,不时收缩而又舒张,正有规律地跳动着,让超能力者联想起了人体中的某个重要器官。
疑似心脏的圆球表面扎着一根短箭,箭头刺入的位置能看到细密的裂纹,从伤口中流出的是鲜红的血。
青年猜测,或许正是这心脏表面的“壳子”起到了某种意义上的缓冲作用,才让这男人的本体没像他的绝大多数身体组织一样变成烂肉。
爱丽丝从拔出其余两根短箭——它们只命中了座椅——而后用手握住了那刺入心脏的凶器:“你无处可逃了,提尔洛斯。”
“……”
赤色的圆球一言不发,超能力者发出提醒:“我想你也注意到了他现在没嘴。”
“……我,我当然知道!”
你刚刚明显愣了一下。
“请问经验丰富的猎人小姐有想到解决方案吗?”
“这个……那个……总之你先从那边拿点肉过来,最低限度的就行。”
“念动力也是有所谓手感的,和用手直接拿相比反胃感差不了多少,你晚上记得请我吃饭。”
“你这住单间的富家子弟还好意思让我请饭!最多最多就便利店便当不能再贵了!”
“容我谢绝。”
一旦涉及到金钱问题就毫不从容、寸步不让,要说是社会人的特征也没见其他上班族表现成这样。
公孙策在脑中把自己有印象的大人过了一遍,从自家父母到隔壁楼的老太太,从王国的女骑士到秦芊柏的爷爷秦老爷子,就没一个在小辈面前表现得抠门的,哪怕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亲戚都知道拿首月工资请大家吃顿饭,他认为这大概与收入多少无关,而是纯粹的性格问题,果然还是这人本身太不着调了。
青年挥手,让一团烂肉飘到驾驶室内。他尽力不去思考这究竟是敌人身上的哪一块肉,为了让自己晚上还能保留点胃口顺便转移注意力,他看了眼怀表。
现在的时间是6点15分。
与提尔洛斯的战斗持续了二十多分钟,夕阳已经与远方龙翼的边缘接触。过不了多久,最后一丝光芒也会在城市的阴影中消失,让夜晚来到苍穹之都。
他回想起了某人的忠告。
这几天晚上治安不好。
希望只是偶然,这般想着,公孙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团死肉上。
“说,你们的首脑在哪里!”爱丽丝气势汹汹地握着短箭,“那个召唤邪龙的仪式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肉泥变成了古怪嘴巴的形状,在驾驶室的地上发出嘲笑:“你们逮到那机车服白痴了不是吗?你何必在这浪费时间,不如赶紧带着工具去拷问他吧——啊!”
猎人沉着脸将箭矢往里一送,让提尔洛斯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
“少来这套,那绿发男在通神境前就已经异化得连句人话都说不利索了,能问出东西来才是怪事。”
“异化?我快要笑死了,蠢货们……”丑恶的嘴巴在地上打着滚,“你们对这世界的真实,根本就一无所知!”
超能力者忍住了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何等标准的反派发言。”
爱丽丝威胁性地举起了两根箭:“现在给我老实开口,还是被这两根箭一块戳死,你自己选吧。”
“还给了我选择的余地,哦,简直是圣女……你这没脸没皮的死人!!还好意思说什么选择?!”提尔洛斯的音调升高了,叫喊中的忿恚逐渐变成了疯狂,“这里是活见鬼的死尸城!谁都知道被这里的疯子逮住会变成什么样!都是死路,都是死路一条!”
玻璃质感的红球突然动了,超能力者立即封死了窗口。
可就连他也没能想到,这球体没向外逃亡,反倒撞向了爱丽丝手中的短箭。
破魔之箭彻底贯穿了魔躯的核心,巨龙崇拜者的心脏在崩裂的脆响中喷出鲜血,变为了一地碎屑。
那张嘴巴得意地笑着,没有眼睛的他像是想象出了两人脸上的表情,为此而感到愉快至极:“桀——哈哈哈!我在繁星满布的地狱里等着,等着你们和这座该死的城市一同灭亡!”
说完这临终的遗言后,丑恶的嘴巴又变回了一团模糊的血肉,橙发男人终于不再发出声音。
提尔洛斯·k死了。
“……”
两人站在驾驶室外,一时无言。
爱丽丝拾起短箭,用布匹清理着上面的血迹。
几秒过后,超能力者捂着嘴开口:“……我今晚想吃点素的。”
猎人小姐发出崩溃般的尖叫。
“亏我刚刚在想该怎么开导你结果你告诉我你在想晚餐?!”
“提尔洛斯先生很有自觉地说要下地狱,我也不能祝他上天堂吧。”
“呸!下水道的老鼠都比他有希望上天堂,他杀的人比你见过的估计都多。”
“那我还能说什么,好死。”
巨龙崇拜者的双手沾满血腥,仅看他战斗时的表现就知道,这男人杀戮的生命绝不在少数。
即便如此,青年的心中也出现了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憋闷感——如果刚刚反应及时,他说不定可以救下这个自寻死路的人。
可救下一个恶徒的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反过来说,果断地夺走他作恶的凭依,是否才是真正明智的决断?
他无法得出结论。
在第三者的角度评判一个人的善恶,判断一个人的死是否值当是件简单的工作。可毫不犹豫地做出行动,坚信自己所作所为的正当性,那又成了另一件事情。
换做其他人来又如何?他知道有人会果决地选择救人,他在刹那间所犹豫的问题,他心中那矛盾所交织成的螺旋,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根本毫无考虑的必要。
而这样无限的循环终究也得不出答案来,只是无理由亦无意义的思索。
因此才会反应迟缓,因此才会犹豫,即使认识到了这点也难以改变,这就是根深蒂固的,性格上的弱点。
孰是孰非,是真是假?他将手放在胸口,确认着自己的感触。
至少目睹人类死亡时的憋闷感还是真实的。
可他又开始怀疑起这种感触是否拥有意义了。
“……”
公孙策掐着手指,强行让自己从思维的螺旋中抽离开来,看向眼前的现实。
脑中思索了如此之多的事情,现实中也才过了不到两秒。超能力者带头走向了码头区域的出口,他看到好几辆灰车停在大街上,苍穹之都的工作人员今天恐怕会很辛苦了。
公孙策向身后的猎人发问:“接下来去哪?”
爱丽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沮丧。
“不知道,线索全断了。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是绿色鸡冠头那边能问出什么来,但一个严重异化的恶性法使还能记得重要情报的概率……我觉得和护国神剑从天而降认我为主的概率差不多。”
“拿这个当标题似乎能写出受欢迎的轻小说。”
“轻小说是什么?”
糟了。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比刚刚掐手指的疼痛还剧烈十倍,让公孙策完全摆脱了刚刚的茫然状态。
这个猎人没怎么接触过亚文化吗!
想来也是,王国的女猎人怎么可能会去看在青少年中流行的文体。
公孙策失策了,听上去像是讲出来会冷场的冷笑话但用于形容眼下这场面却十分恰当,他必须在对方因固有印象而产生误解前想办法转移话题。
爱丽丝用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想起来了,我好像听同事介绍过。印象中她把这种书的受众称为二……”
“二维平面非定向元素演绎的轻度爱好者。你是想说上个月由本校计算机学院提出的这一新兴概念吗?”
“二维平面的……什么?哎?”
爱丽丝明显因为他随口乱编的名称而陷入了科技怀疑,转移注意力的作战成功了!
超能力者趁热打铁,抛出下一个话题:“那现在你有主意了?”
蓝发女子哭丧着脸:“我打算把之前怀疑的几个区域挨个排查一遍碰碰运气。至于现在,刚刚战斗消耗过大先吃顿饭休息一下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们去找怀特也没用,我之后会给你说明情况的……”
公孙策略加思索,掏出手机晃了晃。
“既然你那边暂时没什么情报,那就来试试我的渠道。”
爱丽丝瞪大了眼睛:“你还有情报源?你小子该不会是仪祭厅的行人——”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找消息灵通人士而已。”
“这不是更可疑了吗!”
“我个人认为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安心吧,他既不是官方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和你一样的无常法使,只是个快毕业的大学生而已。”
这不是谎言。
没有官方背景,不是神秘组织的成员,只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手头又拥有大量情报的家伙,也只能称为民间的消息灵通人士了。
猎人小姐满脸的犹豫:“但我这边也有保密的需求……”
“把一般学生拉下水的女人在说什么呢。”
“吵死了你可是自己坚决要跟来的吧!那这样,不说出无常法相关的情报,只寻找这两人的同伙,这样的需求可以吗?”
连最基本的状况说明都没有,只拿着这点碎片般的信息在五百万人中找出数目未知的潜入者,一般的情报贩子听到这里已经要翻脸了吧。
还好,这次要拜托的是个脾气非常好的男人。
“可以可以,稍等片刻……”
他打开手机,目光在堆积如山的垃圾短信中扫过。
位于屏幕顶端的最新一条短信接收于4点32分,其下的预览显示着简短的句子:
【我是严契。公孙小子,你也差不多该去死一次了。东西我发给…】
他在遇到星人的三分钟前看到了这条发送者为“未知号码”的短信,且在当时就立即决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他真不想和会写出这种句子的人打交道。
至少今天之内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只可惜事情的发展总不如他预想的那般美好,不到两个小时后,还没解决自己身上问题的青年就以极强的主观能动性参与到了另一起事件中。
他划到另一个界面,在社交软件上编辑起新的信息:“……等一阵吧,我估计我们吃顿晚饭的功夫那边就来回信了。”
“你认识的这是哪门子的退休特工朋友。”
“我要是真认识退休特工就……嗯。”
“别停下继续说啊!你不会真认识吧!苍穹之都的学生在我心中已经变成混沌聚合体的模样了!!”
这还用说吗。
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几百万超能力者里,要是没有怪人变态和特殊职业者才是怪事。
真是的,超能力者在心中叹息,这年头如自己一般平和朴实的学生真是越来越少了。
爱丽丝用手指虚指着青年:“你个异常者中的异常者少在那里给我露出一脸‘我作为一个常识人真是为难’的表情。”
“我作为一个常识人真是为难。”公孙策推了推眼镜,“在码头区域浪费时间也无济于事,趁着情报还没来我们赶紧去吃顿晚饭——你请客。”
猎人表情变化的速度令他叹为观止。
“大姐姐我真的吃不起你们苍穹之都的高级晚餐……那种开在隐蔽小巷里每日更换菜单要有熟客邀请才能进入的餐厅我一次都没去过……”
演技好到这份上甚至称得上是才能了。
那眼泪汪汪的模样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好逼真啊。
“我不知道你误解了什么,本人今天的午饭是在连锁快餐厅买便宜套餐解决的。”
爱丽丝小姐豪爽地挺起胸膛:“想吃什么随便说我请客!”
刚刚的眼泪去哪了。
你该不是会是皇家艺术学院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临时转行当猎人的吧!
青年一边在心中为同伴编造着可歌可泣的大学时代辛酸史,一边回忆着这片区域的地形:“我今晚暂时不想碰肉了。这附近有家不错的拉面店,你能吃拉面吗?”
从女性脸上的笑容来看,应当是没问题。
十分钟后,公孙策领着爱丽丝来到了位于两条街外的拉面店。
他们在老板大嗓门的欢迎声中走进小店,在木制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并排坐下。
公孙策顺手将菜单递给同伴,习惯性打量起店里的环境。
右边座位正埋头吃面的客人刚好抬起头来,与他对上了眼。
隔壁的客人是位绿衣黄裙的女孩,看样子她刚吃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几滴汗珠正从她的额头上滴落。
这家店的拉面味道如何?是美味、难吃还是不功不过?从这女孩的脸上难以看出她的评价,毕竟人们总需要观察他人的表情来观察其态度,而一张无表情的脸总是无法给旁人提供任何信息的。
女孩放下筷子,拿出手机,给一旁的两人拍了张照片。
“我要上传到学校的论坛上。”秦芊柏小姐如是说。
“你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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