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容华一改常态,醒得很早。
八岁以后,除了去凤鸣山那次,她几乎没离开过容老夫人。
是以一想到待会就能见到祖母,容华早早起来拾掇自己,好让祖母觉得她在侯府过得不错,省得老人家忧心。
虽起得早,但精心装扮颇费时间,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也差不多到了萧随约定出门的时辰。
马车停在侯府门外,容华带着银珠赶到时,萧随已经骑上了枣红烈马。
秋末初冬时节,阳光打在萧随笔挺的身影上,黄灿灿的,犹如镀了层金光。
平日里硬朗冷肃、棱角分明的人,在层层柔光下,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丝随和。
卸下冰冷刻薄的萧随无疑是令人爽心悦目的。容华亦莫名松了一口气,仿佛这样的萧随到了容家,不会做出些不近情面的事。
心情松快不少,容华唇嘴扬起,轻步上前,柔声道:“侯爷久等了。”
马上的人听到声音,回望过来,在看到容华的脸后,明显一怔。
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樱粉色襦裙立于马下,正微仰着头看着他。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盛着盈盈笑意,本就娇美的脸庞精心装扮过后,越发衬得娇艳无比。
怔愣只是一瞬,萧随很快移开目光,视线落在侯府门口的石狮上,淡淡道:“上车吧。”
容华不再多言,十分配合地带着银珠钻进马车。
许是起得太早,又或者是永定侯府的车夫技艺纯熟,一路上,马车只有些微微晃动,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像坐在了摇篮里。
晃着晃着,容华便有些犯困。
见她哈欠连连,眼皮不住往下耷拉,银珠心疼道:“夫人,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容府,您先眯会吧,到了奴婢会叫您的。”
回家后必有一通忙碌应付,想到这些,容华点了点头。
马车很宽敞,可以躺着睡。为了不把妆发弄乱,容华左手撑在小几上,半托着腮打起了盹。
车外大街上的喧嚣夹着人间烟火气,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容华渐渐睡去,恍惚间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了萧随。
梦里的片段都是零碎的,毫无因果可言。一出场便是两人被追杀,她腿上中了一箭,箭头还淬了毒……
强敌环伺,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她是个累赘,大多数人会选择丢下她,可梦里的萧随却没有。
萧随背着她一路奔逃,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场厮杀才摆脱追兵。
九死一生后,为了给昏迷不醒的她治病,萧随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带着她往人多的地方去,只为找大夫……
“别睡了,醒醒……快醒醒……”
正当容华无比感动时,耳边响起萧随低沉的声音,隐约还带了点急迫。
半睡半醒间,容华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萧随。
原来还在梦里啊!
萧随一手撩开马车帘布,一脚踩在车辕上,半个身子探进车厢。
被门帘遮挡的阳光从他身后挤进车厢,周遭瞬间亮堂起来。容华眯了眯双眼,从血腥味中嗅到了一丝新生的气息。
想必是找到大夫了。
容华半睁着眼看了会萧随,想起两人逃亡路上的种种,发自内心地说了句:“你虽看着冷冰冰的,嘴里也说不出几句好话,可却比大都数人都要好。”
说完仿佛为了配合自己中了毒般,容华又“昏睡”过去了。
“……”
喊了半天不见人醒,萧随的耐心耗得差不多了,正欲伸手将人推醒,冷不伶仃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顿了顿,萧随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兀自睡去的容华,默默收回伸了一半的手。
昨日傍晚,吴氏传话,意思是他才刚成婚,不知道新嫁娘第一次回家要注意哪些,遂命孙嬷嬷来细细教导……
对这些繁文缛节,他打小便不胜其烦。是以一开始打的注意,便是一听一过,应付应付两位老人。
孙嬷嬷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临走前,额外多说了句:“老夫人心如枯井多年,如今难得有让她上心的事,还望侯爷能看在老夫人的份上,耐着性子周全一二。”
这一周全,就周全到了进马车叫醒容华。
眼睛闭上的那刻,容华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可马上她又想,左右是梦里,有什么好顾忌的,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咯。
自我排解后,容华越发安心了。左手长时间撑着,已经开始酸麻,很不舒服。她哼哼唧唧地换了个姿势,打算再接着睡会儿。
萧随:“……”这样叫都不醒,很难再周全下去了!
他伸手拍了两下容华肩膀,“已经到容府了,快起来。再不醒,是想让我抱你进去吗?”
容华呓语道:“不用抱……你已经背了我一路了,我自己能站起来……容府,容府?”
容华嚯地一下睁开眼。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转回原位看见身前的萧随时,容华意时终于全部归位,人也猛地往后一弹,后背撞上车壁,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哪是什么医馆?分明是在马车里!
前后反应差别这么大,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刚才那一系列异常举动是为何故了。
萧随颇为意外,抬眸看了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女子,随后挑了挑眉,欠嗖嗖道:“梦里还想着让我背,你倒是会占人便宜。”
后背处痛感越发清晰地传来,容华吸了口气,又疼又恼之下也顾不上尴尬,没好气地瞪了眼萧随。
不怪她第一次睁眼看见萧随时,没清醒过来,实在时她没想过萧随会做出进马车叫醒她,这等略显亲密的事来。
好歹她半梦半醒间也夸了他几句,没想到这人一开口,话还是那么让人膈应。
“行了。醒了就下车。”
见人吃瘪,萧随似乎心情不错,也不计较容华瞪他的那一眼,丢下一句话就退了出去。
人一走,马车里瞬间宽敞,恢复了安静。外头隐约传来银珠的说话声。
帘布遮住了外头的阳光,也挡住了视线。容华咝着气揉了揉肩背处,整理了衣襟便下了马车。
下马车后,容华左右瞭望,在耳门旁看见银珠正和一形容憔悴,穿着粗布衣的丫鬟说话。两人红着眼,双手握紧在一起。
一开始容华没认出那丫鬟是谁,盯着看了会儿才认出是阿夏。
阿夏原是寿安堂的人,自小和银珠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后来王氏把人要去了林栖阁,不知犯了什么错惹怒了王氏,去年年中,无声无息地被发卖了。
容华曾帮银珠四处打听过,却没打听出来阿夏被卖到何处,为此银珠伤心了好些日子。
被发卖的丫鬟不能再进容府。银珠一直跟随容华,阿夏定是猜到银珠也跟去了永定侯府。
容华和萧随的婚事是承德帝钦赐,整个京都几乎无人不知。有心人只要随便一问,便能打听到成婚的日子。
侯府岂是她一个丫鬟能进去的地方,她想见银珠,也只有在容华三朝回门这天,蹲守在容府门外了。
都是可怜人!
知道银珠因何先下车后,容华不仅没有恼,反而想让银珠留在外面。分开这么久,两人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银珠瞥见容华下了马车,自己跑过来了。
瞅了眼眼睛红红的银珠,容华道:“银珠,出趟府不容易。既是遇见了,你和阿夏去聚聚,赶在申时之前回侯府就行。”
银珠不舍地看向耳门处,阿夏还没走。
两小姐妹泪眼汪汪地对视了一会儿,银珠撇过头,吸着鼻子说:“谢谢夫人!奴婢已经知道阿夏被卖到永福街的林府,哪些日子能出门,日后总有机会再找她。今日就让奴婢陪着您吧!”
正门大开,已经能看见容煊往外走的身影。萧随还在前面等她,容华不好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向前迈了几步。
走到萧随身旁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望了眼耳房方向。待看到阿夏走路一瘸一拐时,容华眼睛眯了起来。
京都姓林的官员不少,住在永福街的只有林曦月家。阿夏和银珠一样,是安嬷嬷一手□□出来的,当初王氏要人,便是看重她利索能干……
即便后来被发卖到林府,以她的本事,做个体面的丫鬟绝不是难事。为何会是现在这副受了伤的模样?
正在容华凝眉沉思时,容煊已到了正门口。容华只得暂时按下心中疑惑,上前行礼道:“女儿来迟了,劳烦父亲出来接一趟。”
到底是出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经常见着。是以两个女儿才走了三天,再见时,容煊竟生出了一番感慨。
“华儿不必行礼。你姐姐阿英也才刚到没多久。”容煊一边说着话,一边上下打量容华。
见女儿面色红润、眉目舒展,容煊暗自放下心来,这才转过头看向一旁的萧随。
想起孙嬷嬷的话,萧随犹豫了一息,略显生硬地唤了声“岳父大人”
容煊一时怔住,见容华眨巴着眼睛冲他笑,他才后知后觉地应道:“诶。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不怪容煊会怔住。两人朝堂共事多年,萧随对外什么样子,容煊一清二楚。
承德帝虽赐了婚,他可没想过在永定侯面前摆岳丈的谱。
许是那一声岳父起到了兴奋的作用,一路上,容煊一直在说话,从家宅安宁说到前朝政事……
在儿女面前,为了保持威严,容煊话一向不多。是以骤然见到这种场面,容华也是颇为惊讶。
稍稍落后一步走在两人后面,容华时不时觑一眼萧随,观察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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