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听柳氏提起谢钰,坐在脚踏上的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僵,随即却又轻轻颔首道:“是有好几日了。”

    柳氏点头,捧着那姜汤低叹道:“我未曾生养过他,他不认我这个母亲,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爷那,毕竟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闲暇时,也当多走动一二。”

    “至亲骨肉间,切莫因此生疏了。”

    折枝垂落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没有答话。

    柳氏的视线再度落在她面上,细细端详了一阵,方开口道:“府中打算趁着春光未尽,开一场春日宴,也好趁此阖家团聚一回——日子便定在七日后的戌时。”

    她略停了一停,握着折枝的手柔声道:“原本我是打算遣绿蜡过去传话,但听闻谢少师不喜外人入内。”柳氏叹了口气:“可这府中,也唯独只有你与他走得近些——”

    折枝听出她言下之意,遂抬起眼来,轻声道:“谢大人未必听得进折枝的话。折枝过去,与绿蜡姑娘过去,得来的结果想是一样的。”

    柳氏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绿蜡取了早先便写好的请柬递到折枝跟前:“你将话带到,便是尽了心了。至于谢少师来与不来,皆不怪你。”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自没有推却的余地。

    折枝迟疑一瞬,只得答应下来:“如今天色已晚,恐打扰到大人。待明日,折枝自会带话过去。”

    柳氏轻轻颔首,并不为难她,只是拉着她又说了会闲话,这才吩咐绿蜡亲自挑灯引路,将折枝送回沉香院里。

    夜色初降,沉香院上房内已点起纱灯。

    红烛镶嵌在雕刻成菡萏模样的琉璃灯内,笼一层轻烟似的云雾纱,透出来的灯火,便也是一层暖融融的杏子色。

    半夏与紫珠站在灯下,将小厨房新送来的菜肴放在温碗中,徐徐往夹层里注上热水,好让折枝回来的时候,饭菜仍是温热。

    方盖上温碗的顶盖,却听槅扇轻轻一响,外头的月色透进来狭窄一线,融在这暖橘色的辉光中,微不可见。

    两人一抬眼,见是折枝回来了,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笑迎上去,带她往高几边走:“姑娘回来的正好。今日小厨房送的都是您爱用的菜色,刚放进温碗里,都还热着呢。”

    折枝立在暖橘色的灯辉下,面色仍有些苍白。一时间未曾开口,只是待紫珠回身将槅扇掩上,这才回过神来,放轻了声音惴惴问两人:“半夏,紫珠。上回我托你们趁着采买的时机,去府外典当首饰的事,可与旁人提起过?”

    半夏一愣,忙道:“奴婢再是嘴快,也知道轻重。这样要紧的事,哪怕是府里的红杖子落下来,奴婢也绝不会往外透漏半个字。”

    紫珠也摇头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又怎会往外乱说?之前您将首饰交给奴婢,奴婢便连夜拿针线封到了枕头底下。谁也没给看过。”

    她迟疑一瞬,轻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折枝自是信她们的,见两人齐齐否认了,便也只是轻轻摇头道:“没什么——兴许只是我做贼心虚,多想了罢。”

    半夏见她心事重重,便将布菜的活计交给了紫珠,自个带着她往妆奁前坐下。一壁打了清水替她净面,一壁笑道:“什么做贼不做贼的?不过是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您心里有些乱罢了。”

    她说着弯了弯眼睛,在她耳畔小声道:“但是奴婢这有一样东西,您看了,一定高兴。”

    折枝坐在玫瑰椅上,羽睫垂得低低的,往眼下扫落一层淡青色的光影。愈发显得小脸苍白,神情恹恹:“这成日里悬心吊胆的。恐怕看见再好的东西,也不过尔尔了。”

    话音落下,半夏却清脆地笑出声来。

    一旁布菜的紫珠也轻轻掩了口,眉眼间满是笑影。

    折枝不知她们在笑些什么,略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视线轻轻往两人面上转了一圈,终于还是伸出手来,好奇道:“是什么东西?”

    半夏笑着自橱柜里拿出一只匣子塞给她,眨了眨眼:“萧先生托人送来的。”

    “先生寄来的?”折枝一愣之后,眸底郁郁的神色顷刻间散了,杏花眸里重新漾出笑来:“这都好几月不曾收到先生的手信了。若是再不来,我恐怕就要疑心新换的驿使藏私,将东西昧下了。”

    “是是是,您就是疑心驿使藏私,也绝不会疑心先生将此事忘了的。”半夏见她高兴起来,也笑着与她打趣。

    “先生是君子,答应旁人的事,可从不会出尔反尔。”折枝也笑着回了一句,动作轻快地打开了木匣,着眼往里头望去。

    却见匣子里四平八稳放着一只不大的油纸包,四面的空隙里皆细心地垫了棉絮,以防途中车马颠簸,将里头装着的东西撞碎。

    折枝小心地将油纸包取出,解开了上头束着的红绳。

    一股清甜的栗子味随之涌上鼻端。

    折枝愣了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轻阖了阖眼。再睁开时,仍旧看见九块金黄的栗子糕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油纸包里,还隐约往外冒着热气。

    折枝轻轻捻起一块,视线转落于搁置于不远处的焦尾琴上,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这把焦尾琴,是先生临别时所赠。

    如今古琴上的琴徽都已换过数次。

    她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还是七岁那年的生辰。

    彼时她正跟着田嬷嬷从街上游玩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未吃完的栗子糕。

    为了不让桑砚看见,呵斥她没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田嬷嬷特地带她走了偏僻的角门。

    谁知刚迈过门槛,却在门内看见了当时的王管事正与一位云青色长衫的少年低声说着些什么。

    见她来了,王管事便停下了话茬,只对那位少年比手道:“这便是我们家的大姑娘,正是启蒙的年纪。”

    她微愣了一愣,见王管事的视线落在她手里的半块栗子糕上,有些头疼的皱眉,忙将栗子糕塞进了口中,三下两下便囫囵咽了下去。

    王管事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而那位青衫少年却轻轻笑起来,半蹲下身子,拿雪白的布巾给她擦了擦捏过栗子糕的手,问了她的名字,又轻声问她:“折枝,你愿意与我学古琴吗?”

    见她不知古琴为何物,便又温声与她解释——

    “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乐,乃君子之音。1”

    他的嗓音格外好听,温柔低沉,如盛夏蝉鸣时叶底簌簌而过的熏风。

    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得话中道理,亦不知何为君子,只是懵懂觉得,应当是如眼前这位少年这般——

    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

    她乖巧点头。

    那位少年便也笑起来:“那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先生了。”

    先生——

    她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个词。冠以这个称呼的人严肃又刻板,总是肃着脸拿着一把铁戒尺打人的手心。

    可她的先生却温和又耐心,不厌其烦地从看工尺谱教起,教她从宫商角徽羽都不识的稚龄女童,到能够行云流水般弹奏出新习的琴曲。

    她跟着先生学了三年,一直到当时还是县令的桑砚接到了右迁入京的调令。

    一场阖家欢腾的团圆宴后,她悄悄躲在假山后,听‘父亲’与继母商量起先生的事来。

    说是京城里的规矩重,男女七岁不同席。而折枝如今已有十岁。未免闲言碎语,入京后,还是重新聘一位女先生更为妥当。至于如今这位,给些银钱打发了便好。

    她忍不住,出去求‘父亲’不要换掉先生,却被‘父亲’厉声训斥她不守规矩,不像个闺秀。也因此被罚跪在祠堂里,不许用晚饭。

    月上中天,她跪得又困又饿的时候,还是先生背着众人过来,递给她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糕,温声安慰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只要你始终勤学苦练,不曾懈怠。教你的先生是谁,并无太大分别。”

    那天满月清辉。她紧攥着先生的袖口大哭一场,哭得他云青色的袍袖上一片狼藉。

    最终还是先生答应她——即便她远赴京城,而他留在荆县里,也会时常托驿使给她送些有趣的小玩意来,这才勉强止住了哽咽。

    先生君子守诺,她到了京城后,每隔几月,便会收到先生寄来的物件。

    有时候是一只布老虎,有时候是一只兔儿爷,有时候是一把九连环——

    可这还是第一回,收到栗子糕。

    还冒着热气的栗子糕。

    折枝的杏花眸亮了起来,对着半夏与紫珠一叠声问道:“先生进京了?”

    半夏与紫珠连连点头,面上也皆有喜色。

    紫珠道:“听送东西的驿使说,萧先生这几年名声鹊起,又得了乐府令的赏识。再过几日,便是宫廷乐师了。”

    半夏也笑道:“我多问了那驿使几句,得知萧先生在京城北巷里置了宅子,还未来得及安顿呢,就先买了您最爱吃的糕点托人送来。这许多年过去,先生应当也桃李满天下了,但是最疼的学生,还是您。”

    折枝听出了她话里打趣的意思,也一径笑了起来,拿了插在甜白釉梅瓶里的梨花去砸她:“真是越来越贫嘴了,和谁学的?这般伶牙俐齿。”

    半夏一伸手把那梨花接住了,笑得眉眼弯弯的:“那姑娘可要亲自去谢过先生?”

    “我与先生足足有六年未见了。好容易先生乔迁入京,自然是要庆贺一番。”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的妆奁上,骤然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笑意轻滞了一滞,眸底浮上几许思量。

    先生精通音律,又是可信之人。也许自己能将谢钰写的琴谱带去让先生过目。

    无论是与不是,终归能了却自己一桩心病。

    好过她终日悬心吊胆。

    她这般想着,终于将谢钰说过的话抛到了身后,只思量着开口“先生这几日刚入京,诸事压身,新置办的宅子也需打扫。立时过去恐怕不妥。”

    “不如等过几日采买的时候,我再想个法子,出府去谢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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