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超心里的呐喊已经快冲到嗓子眼,可是她不敢喊出来,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现在敢喊出来,她妈一定会立马跳下车教训她,当众让她更难堪,状况会无比糟糕,所以她只能继续忍着。
高凤超低下了头,大雨已经把小腿的裤子打湿了,鞋子里也进了水,一会儿到学校的时候她要小心看路不能踩到水洼,要不然便宜的鞋子肯定会开胶,她垂着眼睛像个隐形人一般轻手轻脚走进教室,班里没来几个同学,可也没有人抬头看她,高凤超松了口气,庆幸不必被人看到自己溅上污泥的裤腿和鞋子,转念又觉得有些难过,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注意过她,无论什么时候,真可悲。
袜子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捂在不透气的鞋子里,像闷在蒸笼里喘不动气,要这个样子煎熬着度过一整天,高凤超动了动脚趾,已经感受到了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闷黏,她垂下头,几缕头发被雨打湿趴在额前,像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高风超微微闭上眼睛,疲惫又无力。这样的,没有尊严的生活。
这样的难过,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去。
她把课本从书包里慢吞吞拿出来,几本课本的书角也被雨淋湿了,高凤超有些心疼又懊恼地吹着淋湿的地方,抬眼看到言新月穿着一双闪亮的红色小雨鞋哼着歌开开心心地走进教室。
她心口一颤,慌忙地低下头,那天跳皮筋,言新月并没有选自己。
高凤超无法描述自己在那一刻的失望与难受,她在这个班里最好的朋友就是言新月,虽然是她主动接近对方的,可是她和言新月毕竟成了“好朋友”,言新月会在见面时热情地笑着跟她打招呼,爱玩游戏的时候喊上她,把五颜六色的小皮筋装在小盒子里带给她,送给她女生都喜欢的玻璃丝手绳…可即便是这样,在选队友时,新月还是首先选择了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吴森,甚至是普通平凡的王花花,而不是她高凤超。
为什么。
高凤超可悲地发现一个事实,她固然和副班长言新月成为了朋友,可那个活泼可爱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却有更多很好很好的朋友,高凤超这个人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特别,更没什么重量,而她自己,却只有新月这一个朋友,唯一的。
斜后方的新月正在和班长顾修正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两个人随意自信、大方磊落的姿态让高凤超很羡慕,她突然觉得无比沮丧,这个黏腻烦闷的雨天让她本就差的心情想要爆炸,高凤超忍住鼻酸,赶紧起身往教室外面跑,再不出去,她怕自己会崩溃。
楼上的高年级学生的教师,高凤超一口气爬到了三楼,在楼梯口按着膝盖呼哧喘气,上楼的男生女生嬉笑着斗嘴,把雨伞的水珠往对方身上摔,她的脸上无辜甩到了好几滴,溅到了眼里,眨了几下都睁不开,可是没有人在意她,所以也就没有人跟她道歉。
高凤超往窗户边靠了靠,为不断上楼的高年级学生让开道路,两个模样相同的双胞胎走上楼来,笑嘻嘻地和身边同学讲话,高凤超认出那是大家很崇拜的大队长和中队长,也是新月的两个哥哥。
大队长和中队长已经走到她身边,眉眼间略显桀骜的男生挑起眉看了她一眼,高凤超心慌作一团,低年级是不准串楼层的,如果被抓到会扣分,她不顾不管地冲动跑上来,却忘记了这个规定。
怎么办…
高凤超在腿软几乎要站不稳的时刻,那两个男生已经经过她,继续嬉笑着上楼,似乎根本就没打算责问她。
高凤超吊在嗓眼的一口气终于落下来,她连忙冲下楼跑回自己的班级,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地乱七八糟,害怕慌乱,劫后余生,她偷偷往后瞥了一眼言新月,女生低着头专注地翻看一本皱巴巴的小书,圆圆的眼睛,嘴角可爱的浅笑,为什么别人可以这样得体好看?
言新月也好,顾修正也好,什么时候她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或者,为什么自己的家人和别人的家人会差距那么大,高凤超低下头,凌乱的头发挡住她的脸,她看见,课本被淋湿的边角已经干了,凸起着,皱皱巴巴的,很难看,就像她自己一样。
“好,大家看黑板上这道题,花园里有兰花3盆,菊花9盆,问兰花再种多少盆就和菊花同样多?”
外边的雨下个不停,第一节课是数学,曹丽丽站在讲台上威严地环视了一圈教室,满意地看到底下坐着地小朋友老老实实听话的样子,她笑着随手拿起教鞭敲了敲黑板。
“其实,”曹丽丽吊不上气的沙哑嗓音和雨衣发霉的气味混在一起在安静的教室里慢慢扩散,“这道题跟昨天我们讲的分苹果是”
“报告”
一声扁扁平平的报告忽然出现在门口,教室里霎时间一片安静,只有雨水打在窗户上噼噼啪啪,此时听来尤为心惊,大家唰唰抬头往门口看,教室里不知哪个角落有人吸了口凉气,她要倒霉了。
于秀丽黢黑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甚至都称不上“面无表情”,寡淡的脸上有的只是木然,眼神空空洞洞的,衣服穿地邋里邋遢,就连左脚上的鞋带松开了她都没有去系,新月看着两根散在两边早已看不出原来洁白颜色的脏鞋带,很怀疑于秀丽其实根本就没意识到她的鞋带开了。
“几点了?你看看都几点了?”
曹丽丽的讲课被莫名其妙打断,她扭头看向门口松松垮垮没个站样儿的女学生,眉毛嫌恶地一皱,顿时浮现出暴躁的神情。
“你是不是觉得学校是你家早餐摊啊,每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个点你还来上什么学,你当菜市场呢,什么时候来都行?啊?我问你话呢?!”
全班大气不敢出,又害怕又兴奋地看着讲台上暴跳如雷的数学老师和教室门口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倒霉女生。
然而于秀丽的反应却让全班同学吃惊地瞪圆了眼,停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掀翻屋顶的大笑,女生好像没睡醒似的,对曹丽丽的大声斥责完全没有在意,她迷茫地站在曹丽丽盛怒的目光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忽然一拍脑袋,语调平平地说了一句,“我忘记拿书包了,老师,我要回家拿书包。”
全班的笑声越来越大,曹丽丽像只愤怒的蝙蝠,站在讲台上使劲儿挥舞着教鞭砰砰砰敲讲桌。
响亮的声音吓住了有些胆小的学生,教室里的笑声渐渐弱下来,直至无声,曹丽丽眼皮跳动,阴沉沉地瞪着底下的学生。
大家收敛住开心的表情,有些胆战心惊地垂下脑袋看课本,敛声屏气,不敢再抬头看曹丽丽,生怕被数学老师捉住揪起来挨训。
于是一时之间,教室里鸦雀无声。
新月小心而缓慢地一点点移动上半身,感觉自己被坐在前方的田苗苗遮住老师大半部分视线后,才偷偷抬眼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前面的局势。
曹丽丽仍然一张夜叉脸瞪着教室里的学生,抓着教鞭的手指又短又粗,上面粗糙的茧子让劳作的手看起来更加粗糙,扎起来的马尾由于刚才的甩动也松松垮垮。
“我第一次听见有学生上学忘带书包的,你是猪油糊了脑子吗?忘带书包?你怎么不把自己忘在家里?这跟士兵上场打仗不带武器有什么区别?你看看你这态度是来学习的吗”
曹丽丽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被她骂的学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新月静静地看着仍在骂个不停的曹丽丽和从头到尾表情木然的于秀丽。
不会难过吗?应该很难过吧。
新月眼睛黯了一瞬,她经历过,所以她懂。
“说话啊?哑巴了?”
于秀丽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幽灵般缓缓吐字,“老师,我要回去拿书包。”
新月瞥了一眼自己斜前方的位置,那是于秀丽的座位,桌洞里乌七八糟,卫生纸脏兮兮地扔得哪里都是,糖纸、廉价的小零食包装袋、玻璃珠、卡片、破破烂烂的本子,摞得乱七八糟的课本
“班长,”曹丽丽怒气冲冲,“去办公室叫你们严老师,看看这个学生她还管不管了?”
顾修正站起身,四平八稳的声音比曹丽丽的气急败坏要冷静许多,“曹老师,严老师今天去市里培训了,不在学校。”
曹丽丽哑了一会儿,气冲冲往教室后面一指,“于秀丽,你给我到后面站着听讲,以后我的课你都站着听。”
于秀丽什么话也没说,慢吞吞磨蹭到教室后面,垂着头站立,后脑勺很黑的头发软塌塌地趴着,她好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曹丽丽已经开始讲课了,新月仍不时偷偷转回头去看一眼于秀丽,教室里白亮的灯光晃得新月有些眼疼,屋外闷雷响动,压抑的阴沉天空像玉皇大帝摔了琉璃盏,他勃然大怒,于是凡间民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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