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起了大雨,新月高高兴兴地从温热的炕上爬下来,去找自己的小雨鞋,这双红色的小雨鞋是奶奶带她赶集的时候买的,自此新月就天天盼着下雨,因为下雨她就可以穿上酷酷的小雨鞋冲进雨里肆无忌惮地踩水洼,不必担心鞋会被浸湿弄脏,也不必担心它会像凉鞋一样轻易开胶,更不必担心会挨揍。
新月好爱下雨天。
下雨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有彩虹,有蜗牛,有“流泪”的花瓣,“滴答”的树叶,咕咕咕叫的青蛙,还有扭来扭曲的蚯蚓。
新月唯一担心的,是泥泞的土路不好走,奶奶骑车会很辛苦。
“奶奶,上次雨衣破的地方缝好了吗?”
奶奶把剥出来的蛋黄放进新月的碗里,点了点头,“缝好了。”
“真的缝好了?”新月不放心,艰难地咽着鸡蛋黄含糊不清地又问了一遍,“不会再像上次一样被淋到了吧?
上一次下雨的时候奶奶来学校接她放学,那天傍晚下着大雨,又刮起了大风,奶奶的雨衣不知刮到什么裂开了一条大缝,坐在后面的新月努力用书包帮奶奶挡住雨水,可是雨下地实在太大,她们最后还是淋了个半湿,奶奶回家后第二天就感冒了,吃了一个多星期的药才好。
新月奶奶喝了一口豆浆,失笑道,“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新月真的放下筷子,手中拿着一根油条边咬边吧嗒吧嗒往储物间跑去。
“我还是看看吧。”
看过之后,新月才踩着拖鞋懒洋洋地回来,她坐回小马扎上叹了口气,“要是下雨天可以不用上学就太棒了,窝在被窝里睡觉多舒服呀。”
“整天尽想些美事儿。”
新月调皮一笑,“美事儿不就是想出来的呀。”
“奶奶,”她咬完最后一口油条,用纸擦着手,有些兴奋地说道,“等我上三年级你就可以不用接我上放学了,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
“好,”奶奶淡淡点头,随后又剥了一个鸡蛋,把蛋黄放在她面前,“少说话,多吃饭,才有力气长大。”
新月瞄了一眼能噎死人的鸡蛋黄,赶紧站起身,嘿嘿一笑便往屋外跑去。
“奶奶,我在门廊那里等你。”
转眼就没了影,趴在窝里耷拉着眼皮看雨的小可爱看着眼前一道人影一闪而过,象征性地叫了两声,叫完后缩回脑袋闷头大睡。
小学二年级的新月觉得每天的生活大致都是开心的,很少感觉到生活有何辛苦而言,也没有在看到家里有小汽车接送的同学时心中泛起任何波澜,大家都很羡慕顾修正和赵小刚,因为他们俩的爸爸总会在下雨天的时候开车送他们来上学,不用忍受风吹雨打。
可新月却觉得,有些事失去就是得到,舒服地待在小汽车里固然好,然而,它会错过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新月把这个游戏叫做——雨衣里的世界。
新月自己穿了雨衣,可她却总喜欢将头伸进奶奶身后更大的雨衣里面,从家到学校的这一路风景早已谙熟,新月躲在奶奶背后的雨衣里,鼻尖是雨衣浓浓淡淡的塑料味道,红色雨衣让视线里泛起了温暖的浅红色,耳朵听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声喧沸,雨滴啪啪啪地打在四周,她乐呵呵地在雨衣里面咧嘴傻笑,猜测已经到路上哪个位置了,然后,猛地伸出头来,眼前的大雨世界亮堂明净,空气清新,歪头一看,竟然已经走过了馒头铺,猜得太慢了,缩回雨衣里面,继续猜
这个游戏她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一路都不觉得无聊。
新月踏着小雨鞋昂首阔步,哼着歌走进教室,鲍一鸣没来,田苗苗没来,于秀丽也没来,只有顾修正听到她哼歌后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新月没话找话,“人来得好少啊”
“你没带学生证。”
新月脸色微变,一巴掌拍上自己的胸口,完了,换衣服的时候,她又忘记别上学生证。
“感谢雨天吧,救了你一命。”
顾修正翻着一本小书,三心二意地看,完全没有在意自己的说话大喘气带给别人多大惊吓。
新月翻了个白眼,歪头去看顾修正拿在手里的书。
“你看《故事会》?”
顾修正笑眯眯,“我捡到的。”
“好看吗?”
“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
“你能看懂吗?”
“能。”
“这本书了讲了什么故事?”
顾修正终于抬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今天下午你替我去团委老师那里开会,我把这本书给你,怎么样?”
新月咬着手指,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成交!”
她欢欢喜喜地翻了几页,突然想起什么,扭回头问,“你在哪里捡的?”
“男厕所。”
教室里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鲍一鸣的刘海被淋成了三毛,新月扭过脸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笑了半天,正在傻笑,瞥到高凤超放在膝盖上的,两只紧紧攥着的拳头。
她怎么了?
新月从桌子上直起身,只能看到高凤超小半个侧影,看不到她在干什么,更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好像淋得很惨,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后领上,脚下一小滩积水,小腿的裤子全湿了,裤脚在吧嗒吧嗒滴着水珠。
新月双手往自己桌洞里搜罗,不小心正好碰到鲍一鸣去桌洞里拿水壶的手。
“干什么?”
“你有卫生纸吗?”
鲍一鸣狐疑地打量着她,但还是伸手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卷卫生纸放到桌上,新月刚抓起卫生纸想站起身,就看到高凤超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教室外面走,速度快地一晃身影就不见。
“你要上厕所?”
新月摇摇头,把那卷卫生纸塞回鲍一鸣手里,失神地喃喃自语。
“不你上吧”
高凤超在下雨天的时候总觉得恐惧,早上醒来后她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弟弟的哭喊吵闹,两个老人不避嫌的吵骂,阴着脸随时要爆发的母亲,外面因下雨而变得愈发乱七八糟的世界,脏乱的环境……
这就是她每天要面对的生活,下雨天只不过是把本来就勉强遮丑的薄布料撕掉,露出里面更加真实的丑陋而已。
所以,怎么可能不恐惧。
“赶紧吃啊!你是等着我喂你吗?”坐在对面的母亲突然一声爆吼,惊得高凤超从可悲的顾影自怜中回到现实世界,沉默地低下头,加快了咀嚼饭食的速度。
“还挑?挑什么挑,有的吃就不错了,你爸辛辛苦苦在外面挣的血汗钱也不知道都被谁花了,孩子想吃点儿好的都没钱。”高凤超的奶奶放下一屉已经有点发霉的馒头,斜着眼阴阳怪气地瞟着儿媳。
“你说谁呢?啊?你说谁呢?就你儿子挣的那几个破钱,我们娘三儿喝凉水都不够塞牙缝,我指望着他指望他早就喝西北风了,真是自己的儿子是泼臭狗屎她娘闻着都香。”
“你跟谁这么说话呢?有做媳妇的这么跟婆婆说话的吗”
吵、骂、打、拉,你们够了没,烦不烦,每天这样过日子?
既然都这么恨对方,干脆大家抱在一起去死算了。
死了一了白了,什么事都没了。
吵骂声响在耳边,高凤超望着屋外参差不齐的绿色破酒瓶碎茬,被下个不停的大雨拍湿了一大半的粗糙围墙,咬紧了牙齿,后槽牙里的馒头被她狠狠咬平,她愤恨疲惫又无力,她能做的,就只有低下头,咬紧牙告诉自己,逃,赶快逃,以后一定要从这个家逃出去。
吃完饭雨仍旧没有停,高凤超心凉了半截,她看着阴着一张脸的母亲暴躁地推来自行车,送她去学校的路上,高凤超坐在很硌屁股的车后座上,咬着嘴唇听前面的妈妈边艰难骑车边骂骂咧咧,把在家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一会儿骂自己命不好,全是跟她讨债的,一会儿骂大雨,要是把她的庄稼淹了明年全家就一起喝西北风吧,一会儿又骂坑坑洼洼的路,当官的黑了心了,修个路偷工减料,昧着良心就知道捞钱自己享乐新学期又要收学费,整天哪儿来那么多钱?这么大的雨,你倒好,在教室里舒舒服服地坐着,我冒着雨跟丫鬟一样把你送过来,整天伺候你们这些人,我也没赚出半点儿好来……
无休无止,高凤超抬头去看天空细密的雨丝,仿佛全天下都欠了前面费力蹬车的苦命女人。
那她呢?她也欠了吗?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做阿猫阿狗,也不愿意做高凤超。
“一个个的,全都欺负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凤超心里难受又愤恨,很想大声吼出来,你他妈别骂了行不行,我知道你辛苦,可你送都送了,别的家长也是这样辛苦淋在雨里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对我好点儿,下雨已经很倒霉了,日子已经够艰难了,你非要再往上添不痛快吗?再骂也改变不了现状,只会让大家心情更不好而已,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是不明白。
愚蠢,愚蠢,所以都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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