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开始上课!”
“起立,老师好!”
新月扮演完顾修正,赶紧又跳起来走到前面,严肃状点点头,“坐下吧,今天我们来讲第七课,大家翻开课本”
面前的沙发上摆着四五个毛绒玩具,现在都被充当了认真听讲的学生,它们是名叫玲玲花花欣欣璐璐天天的学生,而唯一的老师,当然就是正拿着一本语文书装模作样念课文的言新月。
新月念得抑扬顿挫,忽而停下,眼睛骨碌一转,又跑去书包里滑下一根夹在书本左边的书皮夹——特意挑选了最长的一根,紫色,当做教鞭。
当老师怎么可以没有教鞭呢?
她拿教鞭指着空无一字的门,“好,大家抬头看黑板,我念一句大家跟着我念一句。”
“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新月停顿一下,扫视着底下的玲玲花花欣欣璐璐天天,看他们有没有认真读课文。
“璐璐,把嘴张开读,要大点儿声。”
“欣欣,要读得有感情,声情并茂。”
“天天,你怎么回事儿呢?怎么又走神了?”
新月皱着眉头把戏飙得旁若无人,奶奶叠好被褥,又把蚊帐挂好,眼里笑意不减地配合她,“言老师辛苦一早上了,赶紧吃点儿早饭再讲课吧。”
新月点点头,面容和蔼地对着一排坐得纹丝不动的毛绒玩具笑,“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回去要好好做作业,好,下课!”
新月赶紧放下教鞭和课本,一溜烟坐在玲玲花花中间,然后屁股再一抬,想象着众学生都已经站起身,大声说出了顾修正每天要说好多次的经典台词——“老师再见!”
“奶奶,我是不是教得特别好?”新月喝了一口大米粥,笑得甜甜,很自豪地问。
新月奶奶笑着点点头,把剥出来的鸡蛋黄放进新月大米粥碗里,“不如长大了以后去做老师吧。”
新月愣了一会儿,趁着奶奶不注意偷偷把蛋黄夹出来藏到油条后面,小声道,“不行,我没有责任心,总是想偷懒,我不能当老师。”
“你们严老师最近跟我反映说你的数学成绩下降了?怎么又没好好听讲?”
新月心虚地低下头,她从没有跟奶奶说过自己和曹丽丽之间的“战争”,更没有在奶奶面前提一句曹丽丽的坏话,所以现在只好磕巴着敷衍过去,“嗯嗯最近学的知识有点儿难,我”
“新月!新月!你起床了吗?!”
她心虚的话还没说完,救兵从天而降,新月差点想扑上去拥抱,感激地说一声——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辛烨撩开碎碎的珠帘跑进来,笑容灿烂地鞠了一躬,“言婆婆早上好!”
新月奶奶笑眯眯点头,“辛烨吃饭了吗?坐下吃点儿吧。”
“还没,”辛烨很实诚地摇摇头,弯腰听话地拿起一根油条咬住,眼尖看到一个黄色球球骨碌在桌上滚。
“咦这里怎么有一个鸡蛋黄?”
新月心里刚升腾起来的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她低头狠狠扒了几口大米粥,痛心疾首地想,果然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
“我们把玻璃球倒在凉席上面,新月你有多少玻璃球?越多越好。”
新月狐疑地盯着着神秘兮兮的辛烨,对方说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游戏要给她惊喜,新月一边万分怀疑,一边还是依言贡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玻璃球。
哗啦啦,玻璃球之间清脆的撞击声音湮没了新月好奇的发问,到底要玩什么?
不过辛烨还是听见了,他嘿嘿一笑,故弄玄虚地摸摸鼻子,“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辛烨将所有的玻璃球都集中在床上铺着的凉席中央,轻轻爬上去踩在大床边缘,朝新月伸出一只手,“上来吧。”
新月被辛烨拉着大步迈入,踩进凉席中央,玻璃球像中了魔法一般哗啦啦向他们的脚边逼近,新月啊地一声受惊跳开,玻璃球再次往她站着的方向骨碌滚来。
新月惊喜地望向辛烨,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似乎把她的眼睛映得格外亮,“真好玩。”
辛烨也兴奋极了,双脚轻盈地在凉席上踩,每次玻璃球刚要逼近就灵活闪开,骨碌碌滚来滚去的众多玻璃球始终都不曾碰到他的脚趾,显然已经玩过很多遍。
“谁先被玻璃球碰到就算谁输,怎么样?敢不敢比?”
新月微笑着眨眨眼,突然猛地用力踩到辛烨身边,将杀气腾腾的玻璃球尽数往辛烨脚边引。
她闪身跳开,攻得辛烨措手不及。
“你说呢?”她笑得春光灿烂。
~~
一连几天天气好得不像话,阳光明媚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即将大祸临头,新月上午第四节的体育课还坐在双杠上迎着灿烂的阳光吃零食,两条小腿嚣张地晃来晃去,惹得吴森在下面担心轻叫,你快下来,别摔了。
然而下午的言新月就被一场大暴雨以及摔到脸上的27分卷子定在墙角,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屋外的暴雨似乎想要将整个城市淹没,雷声轰鸣,新月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张数学考试卷,妖艳得让人心发慌的红色叉号遍布整张试卷,最上面毫不客气的27分更让新月的一颗心煎熬在油锅,副班长言新月期末数学成绩27分,被叫家长了。
她以全班倒数第二的数学成绩傻站在墙根被曹丽丽大声训斥。
“整天嘚瑟嘚瑟,是不是以为自己还挺厉害的啊?谁也瞧不起,老师也瞧不起?现在呢?看到自己是什么水平了吧?”
“像你这样的学生,我教了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见,目中无人,不尊重老师,你这样的小孩上什么学?别浪费你奶奶的钱了,赶紧回家种地吧!”
“种地你也种不好,还是趁早去捡垃圾吧,你就是一辈子捡垃圾的命。”
“还好意思冲我出样子呢?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这种学生,也就一开始风光几天”
新月一直垂着头听曹丽丽滔滔不绝的谩骂,没有回嘴,没有抬头,她被骂地木然,只觉得自己脚下的鞋子格外丑陋。
是啊,她嘚瑟什么呢?
新月紧紧攥着手中的卷子,那么大的雨,曹丽丽刚刚当着她的面给家里打电话,怒气冲冲地必须让奶奶现在就来学校,有很重要的事情,语气生硬得没半点儿商量余地,新月抿紧嘴唇站在墙角,时间静止下来,面前是苍茫空旷的白,她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
缓过神来的时候,新月发现曹丽丽已经走出了教室,全班小朋友被发了很大火儿的曹丽丽吓得趴在课桌上埋头学习,头都不敢抬,可她还是望见了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也望见了一些同情、怜悯、担忧的目光。
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眼神让新月胸口揪紧,仿佛一块巨石砸到了上面,又扑通往下掉,她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得罪曹丽丽的,大哥哥好多次嘱咐不要和曹老师对着干,否则
大哥哥?新月血液冲到头顶,或许大哥哥有办法,她去找大哥哥,他一定有办法新月也不顾自己还在罚站的事实,推开门跑出教室,她第一次这么慌乱,时间过去了多久,奶奶接到曹丽丽的电话后是不是冒着雨已经出门
束手无策,新月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不听大哥哥的劝告,满心洋洋自得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结果现在她考砸了,惹祸上身,还连累了奶奶。
“这孩子真是不像话,不是我说你们家长,怎么养得孩子?父母不在身边也不能这么惯!不懂礼貌,目无尊长,我的数学课她听都不听”
熟悉的声音让新月渐渐缓下脚步,她茫然地站在数学组办公室门外,屋里曹丽丽的斥责声音没有丝毫屏蔽地悠扬传出,脚下有一件她很熟悉的大人雨衣,雨衣下摆几乎全是污泥,狼狈地堆在角落不敢进入干净的室内。
新月微微偏头,透过镶在门上的狭长玻璃窗看到了站在曹丽丽面前的奶奶,奶奶背对着她,新月一下子就看到了老人两只裤脚上的污泥和脏污的鞋子。
办公室里其他教数学的老师在批改作业,偶尔抬头看一眼那边的热闹,六十多岁鬓角花白的老人微微垂头站立在年轻老师面前,被曹丽丽训得像个七八岁犯错误的小学生。
新月低着头,手攥得紧紧,眼眶慢慢红了,她的奶奶不是超人,更不是唐僧,她的奶奶会老,会生病,会摔跤。
更不可能长生不老。
办公室里曹丽丽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新月咬着嘴唇,眼泪模糊了视线,气得几欲破门而入。
“回班去吧,要上课了。”
新月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抚上自己头顶,她回头,泪眼朦胧中望见了严老师。
“我来解决,快回班吧。”
躲在门后的一个小姑娘,低下头,慢慢松开了放在门把上面的手。
对不起,奶奶。
隔天的数学课上,新月仍然被罚在墙角站着,理由是没有自觉写检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是个人物啊?”
曹丽丽的责骂还在继续,新月盯着裂纹的水泥地,很用力,直至盯到眼睛生疼。
是啊,她确实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大人物,她当过孙大圣,当过飞天小女警,也当过令狐冲任盈盈,可是回过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二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新月突然明白,她的爸爸妈妈不再身边,她犯了错误就只能让奶奶替她承担,奶奶昨晚回去没有骂她,甚至没有说她不争气,可就是因为奶奶不骂她,新月才觉得格外难受。
期末成绩发下来,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的新月排到了全班倒数,连平时拿手的语文也考得不尽人意,终于被允许坐回板凳上的新月偏开眼睛没有去看同桌鲍一鸣橙红漂亮的奖状,好几张奖状被鲍一鸣平铺在桌子上,一会儿拿起来磕磕桌子让奖状对齐,一会儿又把奖状打乱顺序,重新排列。
显摆什么。
然而新月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早已不再是单纯地觉得鲍一鸣很烦,她心中还掺杂了别的东西,苦苦的,涩涩的,脸烧烧的,有些羞愧,有些左立难安。
如果我平时多用功,稍微努力一点儿,肯定考得比她好。
新月从不像其他女生一样做这些无用的假设,“如果”在他们这个世界里并不存在,人们把并不存在的东西时常挂在嘴角,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失败之后的愧疚心和负罪感,顺便挽回一下面子。
“如果”说出来,仿佛服用了一剂后悔药,过去的错误一概不提,放眼未来,来日方长,以后的自己一定会星光熠熠。
可是新月不是这样的人,她同样喜欢幻想,爱做白日梦,期许未来自己可以成为独一无二厉害的人,但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比未来更重要,有了现在,才会有未来。
新月沉寂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她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可还没有上三年级的小丫头哪里能想明白什么是未来,新月只是在纠结一个问题,当她看到鲍一鸣鲜艳的奖状,听到严老师、曹丽丽还有品德老师都表扬鲍一鸣的时候,自己心里为什么会空落落的,有些沮丧,让她更加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有些惶恐。
如果自己再这样下去,别人会怎么看她,奶奶会生气吗?严老师会不会对她失望?同学们还愿意跟她玩吗?曹丽丽嘲笑自己的时候她有底气抬起头吗?她的成绩差,她数学考了27分,她这样的人配做副班长、配做大哥吗?
当小婶婶拉着陈赛赛的手对各路亲戚说,“好在赛赛她自己肯努力,补习班的钱也没算白花。”又转过头满脸关心地问奶奶,“新月考地怎么样啊,肯定比她妹妹要好吧,月月这孩子从小就聪明”
新月只有无地自容地低下头,满脸发烧,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听到奶奶的回答。
新月在那一刻突然想起某一堂自习课上,顾修正抬头问她,“你不笨,很聪明,为什么不肯好好学习?”
新月当时眨了眨眼睛,反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顾修正淡淡看她一眼,“学习好才有话语权,会省掉许多麻烦事。”
“放屁,才不是。”她心虚气短地叫了一声,顾修正没有再说话。
新月怀着朦胧的心情度过了一个惨淡的暑假,灿烂的阳光下仍觉得手心发凉,一片茫茫然,然后有些东西却在心里慢慢发酵,喷薄欲出。
那天奶奶接她回家的时候,两个人被大雨淋到睁不开眼,狼狈到家之后又发现用来煮饭的柴禾被风吹倒,淋湿在雨里,狼狈得让人难过,新月终于意识到,对于普通平凡没有背景的自己来说,祖孙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其实是辛苦的,也可以说从来都是辛苦的,不曾改变过。
只不过奶奶挡在她前面,尽全力不让她被大雨淋到,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灿烂阳光下背后的倾盆大雨,坏掉的灯泡、修不好的水管、横眉冷眼的村委会工作人员、奶奶在灯下辛苦做的手工活儿新月偶尔迟钝,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脉络,她看地很慢,但看过,便都记在了心里。
葡萄架重新焕发生机,合欢树下的绿色也郁郁葱葱,新月仰头望着八月份灿烂耀眼的阳光,终于明白,夏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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