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要拆迁的消息和突然蔓延开来的手足口病在第七街道小学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恐慌。
“烦死了,我都跟辅导员说我在家量过体温了,没事儿,她还非要揪住我再量一遍,差点儿迟到!”
新月记录好赵小刚报上来的体温数据,抬起脸淡淡地看他一眼,“辅导员老师是为你好,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赵小刚冲她扮个鬼脸,转回身看到吴森迈进教室,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吴森穿了一件玫红色的蓬蓬羽绒服,衣摆下方绽开浪花般起伏的形状,把本就小巧的脸衬得肤色白皙,很漂亮,她从怀里掏出一袋牛奶,放到新月手边,跺着小皮靴咕哝道,“好冷啊,奶奶让我带给你的,幸好一路有它给我暖手。”
新月微微一笑,记录好吴森的体温数据问,“你们呢?你们都喝了?”
“我和哥哥在家就喝了,你赶紧喝吧,现在还没有凉掉。”
“同桌!你来了!”
早就该消失的赵小刚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走,颇有趣味地听着她们两个人说话,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我们早就不是同桌了,”吴森小嘴一撅,一板一眼地纠正他,“你现在的同桌是顾修正,我现在的同桌是王涛涛。”
“一日同桌百日恩嘛,同桌借我作业抄抄呗。”
“你不会借顾修正的?”吴森皱眉头不满,但还是习惯性把书包脱下半个肩不情不愿地打开拉链去翻作业。
“哎呦,小两口又在干什么呢?一起写作业啊?”
旁边走过去几个挤眉弄眼的男生,尖细着嗓子阴阳怪气,最后一个啊字更是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扑哧扑哧笑起来,咯咯嘎嘎,像大街上散养的鹅,新月还在愣着,怀疑他们今天是否正常,要不要拎过来重新量体温时,扭头讶异地看到满脸通红,并且垂悬欲哭的吴森。
我的娇小姐啊,这又是怎么了?
新月还没得及冲上去问,赵小刚却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狗一样,跳起来和几个男生扭到一块,脸上的神情有些让人一言难尽,半红半百,不像是生气恼怒,可说开心似乎又太牵强。
谁家开心的笑脸长成那个样子啊!
“都给我回座!疯了你们是吧?名字没上黑板又开始浑身痒痒了?赶紧老老实实回座位,别等我把你们名字都记下来!”
几个男生和赵小刚悻悻地看了一眼瞪着眼睛的鲍一鸣,慢慢撒开彼此的衣角,垂着头灰溜溜走了,一声不吭。
新月立即把头扭向另一边,咧嘴大大地笑了一下后才又转回来,表情淡淡,“你那边没有异常数据是吧?”
“没有,你整理一下吧,下课给我,我一起交给严老师。”
新月点头,终于可以笑眯眯,“好。”
“男生果然都是猪,一个比一个蠢。”
新月已经开始整理体温数据,忽然听见鲍一鸣冷不丁的这一句,无奈问道,“谁又不长眼惹你了?”
“没人惹我啊,”鲍一鸣闻言讶异地扭头看她,“是你的小姐妹吴森,赵小刚喜欢吴森你看不出来呀?”
咳咳咳咳
新月差点儿被温牛奶呛死,咳了好半天,咳到脸都红了才磕磕巴巴抚平着胸口艰难挤出一句,“你你说什么?”
鲍一鸣满脸鄙视和嫌弃的样子,忽而俯下脑袋凑到她耳边,声音前所未有地轻软,弄得新月都有点儿不适应,恍惚了一下才收敛心绪听鲍一鸣说话。
“班里女生都传开了,尤小蓝那天亲眼看见赵小刚给吴森传纸条!”
新月哑了一会儿,愣愣问,“传纸条不可以是问题吗?”
鲍一鸣不说话,两眼平静地注视她,头顶上用来压麻花辫的小卡子被冬日透过窗户玻璃的耀眼朝阳晃到,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新月干巴巴笑,“赵小刚是是不大可能问别人题”
鲍一鸣白了她一眼,没再追究她的智商,继续俯下身轻声跟她耳语,“而且不仅尤小蓝啊,周暖暖和谭聪聪也看见赵小刚好几次中午的时候买了零食给吴森,昨天一整堂体育课上,你没发现赵小刚总是围着吴森转吗?和男生玩一会儿就转悠到吴森身边找吴森说话”
鲍一鸣语速飞快地罗列赵小刚喜欢吴森的证据,兴致勃勃的样子让新月误以为她是民国特工,潜伏敌军内部一举抓到了叛国大奸细,鲍一鸣说得津津有味,冷不防看到新月一脸探究,直勾勾的眼神紧紧盯着自己,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怎怎么了?”
“你变了。”新月毫不迟疑。
“怎么变了?”
新月不再说话,弯起的嘴角盛的笑意越来越浓,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她觉得自己又多认识了鲍一鸣一点点,也更加靠近了自己一点点。
“不过,话说回来,”鲍一鸣从书包里找出早读要用的课本,疑惑地歪头问她,“你和吴森关系那么好,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发现呢?”
是啊,怎么会一点儿都没发现呢?最近,自己在想什么?新月放下了自己对曹丽丽的心结,也不再刻意地去讨每个老师的喜欢,带有目的性地努力上进,生活一下子变得安逸淡然,可命运的双手从来不甘寂寞,在她拼命迈过命运的小土坑来到另一片森林中时,眼前是参天望不到顶的大树,学校要拆迁,大家都在为自己寻找出路,她呢?该何去何从。
“我也不知道,”新月叹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话,跟鲍一鸣没什么好隐瞒的,“这几天都在担心自己会被分到哪里去。”
新月垂下眼睛,“我们学校拆掉以后,市里有德美小学、实验小学、育才小学、第一附属小学、开发区小学,如果如果不能被分到市里,那就就只能去更远的东路小学、大兴街小学。”
鲍一鸣一愣,随后有些急地说道,“那你赶紧回家让你爸妈想办法找找关系啊!”
鲍一鸣向后稍稍努努嘴,“这俩人,一个自己的妈妈就在德美小学教学,一个妈妈是已经去了实验小学的团委老师,他们俩怎么睡怎么玩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去处,我们不一样啊。”
“那你呢?”新月垂下的眼睛没有抬起,声音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知道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了吗?”
“姐姐帮我托了关系,还请人家吃吃饭了,现在还在等消息,我、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严老师走进来布置早读任务,新月和鲍一鸣翻开各自的课本,她们没有再说话,垂眼发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儿。
~~
放学回家的时候,新月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门走出教学楼恰好和严老师碰到。
“严老师!”新月甜甜叫道,小跑几步和推着自行车的严老师并肩行走。
“怎么又这么晚?下次早点儿回家,你奶奶会担心。”
“好。”新月点头,微扬起脸望着严老师,她记得小学一二年纪的自己总喜欢模仿身边的这个优雅女人,那时候只是简单地崇拜和敬仰,直到现在,慢慢多了一些亲近。
三年级的时候严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改作文,她懵懵懂懂地照做,一笔一划地用心改,然后慢慢开始参加镇里、市里的创新作文比赛,她紧张警惕地和所有老师、同学相处,用力学习,用力做好学生,只有偶尔放学的时候,她在严老师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修改作文才感觉到一点点属于小孩子的放松和释然。
坚守了一辈子岗位的老教师,默默无闻,兢兢业业,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教学和学生身上,没有瞩目的上报纸、评职级和省级好教师奖,也没有像曹丽丽一样拥有靠山在岗位上作威作福,严老师,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然后用毕生心力选择去做一个好老师。
她们安静地走过校园操场,一路无话,严老师很少有表情,总是不苟言笑,可新月一点儿都不怕她,反而觉得她很亲切,或许是因为她看到了人们真假面皮下那颗更真实的、跳动的心,或许是因为严老师有点儿像她的奶奶,无论如何,当她刚迈进学校第一眼看到那个女老师抬手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新月就朦胧知道,她很幸运,碰到了一位好老师。
“天冷,快些走吧,我看着你拐弯再走。”
新月低头捏了捏书包带,嘴巴在围巾里轻轻呵气,传达室的大爷出来倒煤灰,看到她们搓着手笑呵呵打了个招呼,“严老师还没走呐。”
新月瞥到女老师眼角的皱纹,这些皱纹就像奶奶的皱纹一样,随着她的长大,在慢慢积攒、变多,新月有些鼻酸,这个学校、这个班级散了以后,她们这些学生将去往四面八方,严老师呢,严老师可以去往哪里?
“严老师,”新月的嘴巴和鼻子从暖和的围巾中挣扎出来,她松开被自己紧紧揪住的书包带,双手背在后面仰起脑袋一脸正经,“学校学校拆了以后,您您还继续教学吗?”
严老师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而新月话说完后也有些慌乱,怎么能这样说话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悲哀会让许多人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她只是很难过严老师会成为悲哀的一员,即使在她自己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她依旧觉得难过。
“不教了,”严老师坚硬的嘴角慢慢浮出温暖的笑意,她伸手理了理新月被球球帽压在外面微微翘起的头发,声音沉静又带着些烟火气的邈远,“在家里带带小外孙,小孩子一眨眼就长大了。”
“对对,”新月补救般连连点头,好像在为自己刚刚说错的话而将功折罪,“我觉得您的外孙肯定随您,聪明善良,长得也好看,他长大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祖国栋梁!”
“好,”严老师终于笑出来,眼镜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有点儿不符形象,又有点儿可爱,“你也加油长大,期待你成为祖国栋梁的那一天。”
新月挥手跟严老师告别,一步一步朝着更远的路前进,她很久不再玩扮演老师的游戏,也依旧没有长大以后要做老师的心愿,但她不会忘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姓严,叫严厉华,她是一位好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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