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从书包里揪出课本时,因为太着急,“哗啦”一声,不小心把课本的封页撕烂了,张老师循声看了她一眼,新月垂下视线,把书包轻轻搁在地上,然后屏息等着即将而来的责骂。
没有声音。
足足过了半分钟,张老师声情并茂念课文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新月松了一口气。
语文课,她面前的是数学课本,并且是封面刚被她撕烂了一大半的数学课本,但新月不敢再动,只能先老老实实坐着,拿数学公式当课文看,余光里,新月瞥到了张老师已经转到教室后面,拐个弯,就要往他们这排转了,虽然同桌坐在靠走廊的位置,但新月还是紧张地提着一口气,脑门在冒汗。
张老师脚步一顿,重新转回原来那一排,新月轻抒了口气,今天周五,值日表上有她的名字,新月早上双脚刚迈进教室,屁股还没来得及碰碰凳子,就被打发去室外扫树叶了。
“就那儿,看见没,从那棵树开始到拐角的地方都是咱们班负责的区域,纸花和树叶都要扫干净了,要不然得不了优。”
赵晓清领着她站在走廊的窗户前,伸手往外给她指了指,三言两语吩咐完,好像捡纸花和扫树叶只是像她碰碰上下嘴唇那般简单,新月没说什么,径直去教室后面取了卫生工具离开。
秋天的落叶像女人的头发,不经意之间就越落越多,新月发现他们班负责的那块区域恰好是教学楼侧门和食堂联通的地方,不但有落叶,废纸花,还有很多吃完的零食包装袋,空饮料瓶,新月又捡又扫,簸箕盛满了又跑去倒垃圾,五六趟后,她身上穿的小条纹衫后背洇湿了一小片。等到终于看起来差不多时,她才恍然惊觉,早读铃早就打响了,她打扫得太投入,没听见,而隔壁班级跟她一样负责打扫楼外区域的同学早已不见了身影。
新月将手偷偷放到下面,右手摸索着书包里面的课本和习题书,她不敢再堂然去翻书包找课本,在早读途中拎着卫生工具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已经很丢人,她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轻轻擦掉额头的汗,跟大家一起念着课文。
书包里鼓鼓的,都是刚发的课本和练习册,新月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语文课本的形状,试了好几本,好像都不是,她暗暗着急,虽然低着头,但新月总是觉得张老师的目光始终在注意着自己,她的胳膊又酸又麻,僵直的肩膀连带着半边脸颊都像被有毒的小虫子叮过了,新月只能耐心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一本一本继续摸索下去总会找到的。
德美要求所有学生必须包透明书皮,不包书皮不行,包别的书皮也不行,新月想起自己在第七街道小学时,包什么样的书皮学校从来不限制,书皮都是大家喜欢的动画片人物,数学用孙大圣,配蓝色的推杆,语文用花花,配红色的推杆,英语用泡泡,配黄色的推杆,品德用毛毛,配绿色的推杆,一目了然,绝不会拿错。从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任凭艰难的时间一点点过去,应该出现在眼前的课本却始终摸不到。
新月沮丧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节课下课做完眼睛保健操后,姜心怡站在讲台上宣布,从今天开始广播体操时间全部用来排练,迎接即将到来的教师节。
“咱班集体要出一个大节目,然后个人节目大家踊跃报名,每个年级会推出两个最棒的个人才艺秀在教师节当天表演,大家有才卖才,有艺卖艺啦。”
姜心怡今天扎了个丸子头,蓝色的发夹点缀在侧边,看起来很甜美,新月等她回到座位后,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脸很礼貌地问,“每个人都要参加吗?”
姜心怡正哼着一首时下很火的歌,新月听到好几个女生哼唱过,她往歌词本上装饰着星星贴画,闻言笑嘻嘻道;“报你最拿手的才艺呀,不用每样都报名。”
“最拿手的?”
“是啊,”姜心怡终于停止摆弄那本装饰得很漂亮的歌词本,扭过脸仔细打量着她,“新月你学了什么?芭蕾?小提琴?大号?还是大提琴啊?”
语气和丈母娘盘问女婿有多少彩礼如出一撤。
“都不会。”
声音莫名低下去许多,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诗朗诵也行,你诗朗诵拿过第几名啊?”
新月默默扭回头,没有回答姜心怡的问题,于是任凭对方看向自己的表情由惊讶,不可置信,慢慢转变为了然,最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脸也扭回去,嘴角边隐隐约约有几丝藏不下来的笑意。
她们没有再说话,姜心怡继续摆弄那本粘满了亮晶晶碎钻和明星公主贴画的歌词本,而新月低头一笔一划地抄写课后生字,五遍生字,两对组词,还要分别组成句子——这是今天晚上的语文作业,新月发誓这是她有史以来把生字写得最认真最工整的一次。
认真是一种态度,是一种端庄,是从容的优雅,有了它,难堪不至于堂而皇之地爬上她的脸面。
傍晚放学的时候排起了很长的队,六年级放学最晚,因为是周五,校门口那条本就不宽敞的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小轿车开不过去,车主人把喇叭按得像夺命闹铃,借以发泄心中的烦躁,骑电动车的家长状况好些,后座带着自己孩子像一尾又一尾灵活的鱼,游动在密集的车流之间,新月夹在长长的队伍里,隔着一道白色栏杆,平静地看着栏外喧杂混乱的景象,没有评价。
新月将脚下的一块小石子揉来揉去,还没轮到他们班走,张老师站在队伍侧前方低头用手机发消息,领队的男生百无聊赖地望着小黄旗,摇来摇去的,让夕阳的光芒分割成破碎的两块,栏杆内外截然不同的画面,自由仿佛仅仅是一墙之隔。
一个星期,结束了,新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见血液在耳膜里汩汩流动,她感觉自己像是暂时摆脱沉重枷锁的犯人,短暂地获得一会儿自由,于是惆怅得忘记了呼吸的频率。
“新月。”
有人在后面拽她的袖子。
新月瞥了一眼张老师的方向,轻轻扭头往后看,来自辛烨一脸灿烂无比的笑容直挺挺放大在眼前。
“周末去哪儿玩?”
对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根本不在意站在前面的班主任和身旁同学有意无意的打量。
“你干嘛挤到女生队伍里。”新月皱皱眉。
“我也不想啊,可我在最后面想跟你说话就得用喊的了。”
“哦,”新月点点头,兴致不高,“哪儿也不去,写作业。”
小叔叔昨天晚上就走了,去上夜班,周末肯定回不来,这也就意味着这周她无法回奶奶家,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要准备一个才艺——张老师在最后一节班会上明确提议的,每个同学展示一项自己的才艺,到时候她会做成相片集在毕业后发给大家,无论好坏,重在参与。
重在参与——这是言新月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听到的第一句温柔又讨厌的话。
秋天的落叶总是格外多,她话音刚落,一片树叶便飘飘摇摇掉下来,正好落在她的安全帽前盖上,新月戴着帽子感受不到,只看到辛烨眼睛亮亮地盯着她,含着笑意,一抬手把她帽子上那片树叶抓下来,拿在手里转着,像只玩球的小狗。
“那写完作业出来玩。”
“不要。”
“你怎么了?”
新月摇摇头,她发现自己有点儿沮丧,但又不知道沮丧的心情到底是由何而来,或许是因为今天早上她站在门口被全班人齐齐看着时那种紧绷无措,也或许是同桌姜心怡口中三言两语大家都会的才艺表演,而她什么都不会。她甚至都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心里这种空落落的忧惧心情。
他们终于走出学校大门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陈赛赛比她出来得早些,站在路边等她,看到她的身影远远冲她招手,新月加快了步伐,书包很沉,坠得肩膀都有些疼,她小心避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一扭头,发现辛烨还跟在她后面,也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走。
“你去找朱思嘉玩吧,我和赛赛要回家了。”
“我也回家,今天累了,不想跟他玩。”
“你回家干嘛?”
辛烨静默了一会,“写作业。”
新月无奈地耸耸肩,都懒得拆穿他作业基本不写的事实,反正辛烨住的小区离小婶婶家很近,他们顺路。
来来往往接送的家长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新月远远看到两个荧黄衣服的交警在路口忙着指挥交通,长长的车流中不时从中间某个位置传来一声或长或短的鸣笛。
“每个周五都这样,回家要半小时。”陈赛赛轻声嘟囔。
新月回头忘了一眼拥堵的校门口,密密麻麻的人群,像菜市场售卖的廉价刀鱼,堆在一起,扭动着身子。新月转回头,三人一路无言。
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新月望着红灯的数字跳跃闪动,心里下意识跟着倒计时,一个年轻男子在他们身边拿着一摞宣传单页在发,笑容满面的,几个骑电动车家长的车筐里都被男子眼疾手快地塞进去一张宣传单页。
“来,你们也拿几张。”
新月还愣着,没等摆手拒绝,她和辛烨,以及陈赛赛的手里都多了张印刷精美的纸,新月用手捻了捻,还给了她两张,滑滑的,又涩涩的。
宣传页印得色彩斑斓,最上面几个金色的大字写着——好口才练出来,好主持讲出来。
“学主持,会演讲,懂主持,圆你梦,蓝天口才礼仪班,助梦你的璀璨青春!”新月小声念出来。
绿灯了,陈赛赛拉起她的手往前走,轻声细语的。
“这个班很贵,我妈妈打听了,半年上课费就要一万多。”
“一万?”新月咋舌,她们走过了斑马线,新月像突然想起什么,赶紧回头找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想到刚一扭身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就在旁边,反倒是辛烨还被她吓了一跳,有些发愣地问,“你干嘛?”
“没、没事儿,”她问,“你怎么不出声,还以为你走丢了。”
辛烨犹豫了一下,才轻轻说道,“我感觉你今天不太开心,不想说话,那我也陪着你不说话呗。”
“新月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陈赛赛摇摇她的手。
新月静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才艺都不会这件事无论是辛烨知道,还是陈赛赛知道,好像都不会特别难受,才慢吞吞道,“赛赛,你会什么才艺吗?”
“呃,”她结巴了一下,“我是说,你教师节要表演什么节目?”
“古筝吧。”陈赛赛把手里的宣传单页折了两下,经过一个垃圾桶旁边时,扔了进去,“我只会古筝,所以每年都表演这个。”
“你呢?”新月扭头问辛烨。
“我啊,没想好。”
辛烨把那张宣传页团成一个球,准确无误地抛进了街边放着的一个绿色大垃圾桶里,他歪头看着新月,“张老师他们总爱搞这些,到时候不上台也可以的,就说自己突然肚子疼没准备。”
这是你总不爱写作业骗老师的理由吧,新月叹了口气。
“辛烨,你不是会葫芦丝吗?”陈赛赛柔声确认,左手边提着的饭兜一摆一摇的,偶尔碰到新月的膝盖。
“五年级你不是还去参加比赛了吗?拿了第一。”
“是嘛,”辛烨哈哈笑了两声,摸摸脑袋,不大自然地看了新月一眼,“我都忘了。”
新月彻底耷拉下脑袋,“怎么办,我不会古筝,也不会葫芦丝,钢琴小提琴跳舞什么都不会,我表演什么啊?”
“要不你唱歌?”陈赛赛出主意。
新月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我只会唱小鲤鱼模样真神奇和猴哥儿猴哥儿你真了不得”
陈赛赛呆了一下,辛烨在旁边想了一会儿,出馊主意。
“新月你表演孙悟空吧,啊呀汰那种的,”辛烨忽然尖着嗓子怪声模仿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我把家里的拖把给你拿来。”
“”
快到小区门口时,新月和陈赛赛挥手跟辛烨告别,九月傍晚的风抚在脸上清爽宜人,火红的晚霞铺了大半边的天空,柔柔地贴着居民楼房,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及到。
新月和陈赛赛一步一步朝家里的楼座方向走,不时朝认识的邻居喊阿姨好,奶奶好,大家接回孩子,买了菜,每个人看上去都快快乐乐的,没有人看得到一个六年级的小姑娘眼睛里面淡淡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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