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耿芮的妈妈说,还有几个家长坚持在政府门口举牌子,一定要投诉上去。”
“吃饱了撑的,整天闲着没事儿干。”
“你怎么说话呢?那孩子学习受影响了家长能不着急吗?”
饭桌下,新月默默地把脚往自己椅子下面收了收,刚刚小婶婶踢小叔叔的那一脚误伤到她了,电视里播的是教育新闻,小婶婶在每晚吃饭时都会播到这个台,新月咽下一口饭,米饭有些烧糊了,一粒硬饭粒硌在她的牙齿上,新月低下头捂着半边脸轻声吸气,小叔叔和小婶婶仍然纠结在方才的话题上,而陈赛赛和她一样低头闷声吃饭。
新月面前是一盘肉沫茄子,她夹了一块茄子放在米饭上面,忽然觉得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作为市里最好的重点小学,德美在九月初的秋季突然宣布扩大生源,进来的学生从郊区到乡下,哪个地方的都有,让许多原本费劲牛马力气将宝贝孩子送进德美小学的家长傻眼了。
新月不迟钝也不愚笨,她看得懂班级里许多同学以及他们的家长,甚至是任课老师,学校教育超市的阿姨这些意味不同又相似的眼神,更明白和她一样的“外来户”“关系户”在灰色大门口徘徊的身影有多遭人鄙视和厌恶。
新月戳了戳那块干巴巴的茄子,谁稀罕啊,她放下筷子。
“不吃啦?怎么剩这么多?”
小婶婶见她放下筷子,扭过脸问。
灯光下小婶婶皮肤的毛孔又粗又大,两只眼睛因为值夜班没有休息好凹陷下去许多,新月怔了一下,马上很乖地笑着摇摇头,“真的吃饱了。”
“又剩饭,每次都剩饭,不浪费吗?你在家里也这样?”
小婶婶可能刚和小叔叔吵完,说话的语气一时忘记转过来,语气冲得让新月一时愣神。
她勉强笑两下,下意识要道歉,没想到小叔叔从她面前拿走她吃剩的半碗饭,然后全倒在了自己的碗里。
“这算什么浪费,都是自家孩子,吃不完不是还有她小叔叔吗?是吧。”
新月愣愣地望着小叔叔冲她促狭地做鬼脸,小婶婶此刻似乎也反应过来了,脸上转换了表情,一起打圆场,新月本想也笑两声让方才尴尬的气氛过去,却忽然感到喉咙卡住了,她笑不出来。新月垂下视线,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打到,有种憋屈的疼,过了几秒钟,她才抬起头,正好接上了小婶婶抛来的话题。
“嗯还坐在靠墙的那一排,有点儿反光,不过没事儿,老师说每个月都会换一次大排。”
“那就好,不然老坐那儿还怎么学习,赛赛三年级的时候老坐靠墙的那边座位,我去学校找了他们班主任好几次,才给调到中间去。”
小叔叔在一旁叹气,筷子点着饭桌语重心长的。
“孩子那么多,那教室就那么大点儿地,总得有孩子要坐那儿吧”
“那我不管,”小婶婶不由分说直接打断小叔叔,“反正不能是咱赛赛坐那儿,凭什么呀那么多孩子就让我们赛赛坐那儿?”
“凭什么不是赛赛坐那儿?哦,人家孩子能坐你不能坐?”
“我说,言忠心,你到底向着谁说话?赛赛是不是你亲闺女”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新月当机立断从桌下捏了捏陈赛赛的胳膊,冲还在发怔的陈赛赛挤挤眼睛。
“小叔叔小婶婶,我和赛赛吃好了,回房间学习了。”
新月回到房间后,后背贴着门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缓缓蹲下身,把床底下的行李箱轻声拖出来,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平安符。
这是奶奶给她绣的,刺绣面上是两支蜿蜒盛开的樱花,中间绣着“平安”两个字,她认真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平安符贴向胸口,终于垂下了脑袋。
平平安安便是幸,平平淡淡便是福。
新月坐在座位上,冷漠地望着赵晓清正踩着椅子往黑板最上方粘最后一个粉色气球,她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国庆节文艺汇演布置教室。
“怎么样?”
赵晓清从椅子上蹦下来,似乎很有成就感地拍了两下手,随手抓住从讲台上经过的一个女孩问。
“挺、挺好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生被冷不丁吓一跳,反映了几秒后才略显迟钝地点点头,她带了一副很大的四方框眼镜,外面强烈的日光穿过窗子,经由女生镜框上的碎钻,尽数拐到新月所坐的方位,一丝一丝刺眼的光,晃得她眼疼。
新月往旁边挪了一下椅子,试图避开灼人的光线,椅子发出不大的声响,但赵晓清闻声而来的目光还是对上了她的,片刻后嘴角便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新月没有理她,平静地偏过了脸,眼睛看向窗外。
余光中,言新月看到那个胖墩墩的女孩骄傲得像一只减不下肥的孔雀,挺着脖子走下了讲台——去布置教室走廊外的墙壁,眼睛鼻子趾高气扬。
而那把被她随手拖来踩着的椅子自然没有物归原主,当然,椅面上两个大脚印也没有被擦除干净。
新月低头继续温习功课。
“朱思嘉,把后门打开,要擦玻璃。”
班长宋婉站在走廊上喊了一声,教室后的几个男生嬉皮笑脸,“呦怎么连班长也想走后门呀!”
几个男生在后面嘻嘻哈哈笑,即便说者再无心,新月的心在听到走后门那三个字时还是咯噔一声,骤然慌乱。
她仓促地低下头,听见了自己在那一瞬间失常的心跳和几秒后耳朵里嗡嗡嗡的声音。
走后门。
她应该算是走后门进来的,这件事,赵晓清一清二楚。
新月很明显地感受到了班级里奇怪的氛围——是一种排斥,从不同学校转到德美的学生并不受欢迎,对原本德美小学的学生而言,他们似乎是一种累赘,不明不白地加入,破坏了他们的美好家园。
因规划建设而拆迁掉的学校让一大批流亡的学生涌入市里的小学,为此有家长强烈反对,听说还有很多家长带着红幅去政府门口抗议。
凭什么啊白白占便宜,这么多学生突然插班进来,教学质量还能得到保证吗?我们花了多少钱把孩子送进好学校受教育,公平吗?
新月晚上吃饭的时候在省电视台的民生频道看到这条新闻,一个拉着红幅的女人义愤填膺的脸简直要把怒气溢出屏幕,小叔叔赶紧换台,感叹道,“至于吗,这么大火气。”
小婶婶却没有讲话,饭桌上刚融洽聊着的话题不知怎么突然断掉,接不起来,新月埋头扒饭,当做什么也听不懂。
听不懂,就可以不用做出反应,也不用去管别人的态度,新月知道,小婶婶其实也是不愿意的,只不过正是她的存在,小婶婶才憋着为了情面没有去张开嘴抗议。
新月没有太多感觉,班级里女生隐隐约约的排斥也没有让她有多难受,因为她原本也没打算融入任何一个小团体,她只是渐渐觉得在这里的生活有些孤独,她过得郁闷,也不怎么开心,总是会在晚上入睡前思念奶奶,除了期待小叔叔不用工作的周末可以带她回一次奶奶家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新月有情绪,包括被排斥的应有的愤怒或自卑,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没心没肺。
课间的时候,吴森红着脸走到她身边,表情尴尬,无措地绞着手指。
“怎么了?”新月在做应用题,扭头奇怪地问满脸委屈的吴森。
吴森咬着唇,摇摇头,没有说话。
新月头也不抬,“不准哭,憋住,我纸巾用完了。”
“有什么了不起,哼。”吴森哑着嗓子,赌气的声音,然而明显底气不足略显心虚,“不就是本破杂志嘛,搞得像谁多稀罕看一样。”
新月笑了,抬头看一眼意外硬气的吴森,悠闲地问,“什么杂志?”
“我也不知道,姜心怡带过来的,赵晓清她们都争着看,好像特别好看的样子。”
“你想看?”
“也不是,”吴森咬着唇摇摇头,“就是就是想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人家在看杂志小说嘛,你不是都知道?”
吴森被她噎住,好半天才嘟囔着,“她们就是故意的,不想和我们玩。”
“对,她们真讨厌。”
吴森好像被她打开了话匣子,坐下来对着她开始滔滔不绝,“对啊对啊,你看那个姜心怡,两面三刀的,在张老师面前还夸她的宝宝真可爱,回头就跟赵晓清说那小孩长得真丑,又黑嘴唇又厚,长大了肯定难看,还有咱们班长宋婉,虽然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实际上就是高傲,看不起人,昨天我问她口算天天练在哪儿买的,她说哪里都有卖的啊,我们都是数学老师让统一报名订的,你们可能要自己到书店买了”
“别看她正正经经的样子,上次还劝张雅培和李晓涵不要闹矛盾,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但其实她肯定也会在背后和赵晓清或者姜心怡说其他女生的坏话,假惺惺。”
新月听着吴森唠叨,手中的笔移向最后一道应用题,“六年级一班有36人,三分之一的学生长大后想成为老师,想成为科学家的人数是当老师人数的四分之三,请问这个班有多少名学生想成为科学家?”
她慢慢读题,用中性笔在“老师”和“科学家”下面划了两道浅浅的线,失神地愣了一会儿,目光茫然地抬起脸时,刚好听到吴森生气地说最后几句话,她哑然失笑。
“我们现在不也是在背后讲人坏话?”
“不不一样的。”吴森嘴硬。
“反正她们就是很讨厌,我讨厌她们。”
新月无奈摇头,突然嘿嘿一笑,满眼是狡黠,“嗯你去找班主任告状,说她们带杂志到学校,按班规应该没收。”
吴森嘴一撅,“我才不做这样的事。”
新月微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最后一道题划去。
不是好题,不想做了。
自教师节过去后,新月的生活恢复了平静,那股蠢蠢欲动的试探和憋着一口气的有关于才艺表演的抱负就像黑板上方赵晓清努力粘上的粉红色气球,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瘪下去,安静无息。新月不爱说话了,大多时候,她翻看着自己的语文书,翻来覆去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诗文,就像电视里默默诵读经书的唐僧,试图让自己心平气和,不受影响。
可是,她不是唐僧,她□□凡胎,也不会武功。
在某个大家刚吃完饭嬉笑的和煦午后,教室里吵吵闹闹,她读到“尽日看云首不回,无心都大似无才”,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抬起眼睛,窗外的光正被新安装上的美丽百叶窗切碎成细缕的光芒,她迷茫地睁大眼,在那一刹那,她竟有种得道成仙的荒谬感,新月并不爱看语文课本,她只是不再好意思到教室后面的书柜里拿任何一本课外书看。
“这是大家的书柜,我们都把自己喜欢的课外书放到里面了,老师说,大家可以交换着看书,新月,你放了什么呀?”
言新月犹记得姜心怡当时的笑容和语气,似乎很友好的,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近在咫尺的两人之间仿佛有条鸿沟正趴在她们脚下,渐渐分裂。
这条鸿沟,新月看得见。
于是她微红着脸把这几天着迷看得那本书还了回去,书脊被她的手指往里一推,发出“咚”的响声,沉闷的,重重的,她朝姜心怡微微一笑,很镇定地转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新月挺直胸背,下颌因为用力所以牙齿咬得格外紧,一双眼睛圆润而明亮。
无论是后门还是前门,未来某一天,她一定会堂堂正正走过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