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有股难闻的霉味,上次下雨的时候没晾干就被草草卷起来,窝了一肚子怨气的伞此刻报复性地散发着气味,高凤超把伞沿往下低了低,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雨天,又是下雨天,高凤超快要烦死下雨天了。
尽管今天的雨并不算大,可是她的鞋子还是不可避免地渗进水了,粘连着袜子,无端加重了烦躁。
今天早上醒来时天空就阴沉下着雨,她昨天晚上洗的头发在经历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后果不其然炸毛了,高凤超抬手摸了摸头顶那块被自己拽疼的头皮,仍然隐约有些痛感。
镜子里的女生微低着头,嘴巴咬着一根已经半脱线的皮筋,双手费劲地将蓬松杂乱的头发束成马尾,好不容易扎起来,脑后的头发堆成了一团热气球,怎么看怎么滑稽,高凤超拿起梳子用力把打成结的马尾梳开,梳到发梢有好几个死结她怎么用力都解不开,反而扯得头皮一阵阵生疼,弟弟在旁边哀嚎着不吃鸡蛋黄,她妈气得筷子摔到地上——不吃就滚出去!
高凤超梳不开头发的怨气和愤怒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凭空升了几个度,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把手中的梳子狠狠摔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尖叫几声,可是——她不能。
那团死结还没梳开,高凤超烦躁地扔了梳子,腾开双手,就这么用手硬生生把那些结成结的头发扯断。
“你摔摔打打给谁看啊,真拿自己当个宝了是吧?”
高凤超阴沉着脸,饭也不吃了,拿起家里那把破得没那么可怜的伞冲出门,门后传来母亲尖锐的谩骂,高凤超跑了起来,像一只逃命的野鬼。
走过梧桐树下时,落到头顶上的雨急了起来,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上,闷沉的声音将高凤超的思绪从扯痛的头皮转移到眼前近在咫尺的雨伞上。
彩虹色的劣质伞面,几乎能够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看清天空,支撑伞的细铁丝断了两根,这就使得伞的两个角再也撑不出去,像萎缩的肌肉软趴趴地蜷着,也像她爷爷那条没用的废腿。
高凤超不知道别人家是什么样子,她们家的五把雨伞,没有一把是正常完好的,在她爸妈爷爷奶奶眼里,伞只要没破成抹布,就还可以用,少了几根铁丝,生了多少锈,伞杆摇摇晃晃这都不是问题,伞还是叫伞。
身边走过去一个打着浅蓝色雨伞的女生,高凤超从她背的书包认出她是隔壁班的张倩倩,应该是把天堂伞吧,高凤超望着前方那朵蹦蹦跳跳的浅蓝色蘑菇,有点儿羡慕,她认识这个牌子的伞,她的同桌祝蓉蓉也用这个牌子的伞,只不过祝荣荣的那把是淡紫色的,上面印着一大朵漂亮的牡丹花,祝荣荣还说,天堂伞是中国质量最好的伞。
高凤超不知道祝蓉蓉哪来的根据和自信,但她有时候真的很想要一把天堂伞,完整、干净、哪怕朴素得什么花纹都没有的也好,她只是想要一把“好“伞。
到了学校路依旧不好走,高凤超皱着眉头从一个泥坑旁跳到令一个泥坑旁,她知道自己的背影一定笨拙地像头狗熊,不晓得背后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窃窃私语,但是她没有办法,不这样自己的鞋子就毁了,这所破学校一到下雨天泥水就糊满鞋,高凤超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里。
快了,真的快了,高凤超安慰自己,关村小学放假晚,但只要过几天的期末考试结束,她就真的可以离开了。
走廊上已经摆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伞,伞撑满了过道,人的脚都没地落,高凤超收起了伞,胡乱缠了几道便塞进书包里,即使下次拿出来依旧是股难闻的霉味,她也不愿意将自己缺了两个角的破伞堂而皇之地摆在走廊上,供班里那些整天没事做的女生们凑在一起窃窃讥笑。
教室里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亮着,黑板照出一片反光,粉笔字附着在上面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令人粘腻烦闷的雨天阴沉沉盖在头顶,教室里几股臭脚丫子味让空荡荡的胃平白泛上些恶心。鞋子还是糊上了不少泥水,高凤超用卫生纸把外层的泥水擦了擦,她试着动了动脚趾,一股不舒服却熟悉的粘连感朝她袭来,一路小心翼翼,袜子还是进水了,要这样坚持一上午,高凤超的心情再度变得很差。
第一节课上英语,会放听力,昨天英语老师特地嘱咐过带着彩笔,听力题会用到,高凤超努力忽视下半身的不适感,把注意力放到温习功课上,即使她有一把坏了两个角的雨伞,她依旧是这个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喜欢她。
对,她们的确是喜欢自己的,高凤超在心中确认了一遍,她学习好,更是六年级三个班里寥寥几个有出息能上德胜中学的人,老师没有理由不喜欢自己。
德胜中学,高凤超趴在桌子上,小心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后,才在英语书上轻轻写着德胜中学这四个字的字样。
德胜中学。
名字真好听,高凤超趴在桌子上忍不住笑起来,转而又快速收敛起笑容,抬头打量了一圈周围同学,才又重新趴回桌子上,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偷偷笑。
德胜中学对她来说,是向往,是希望,是骄傲,是虚荣心,是出人头地。高凤超深吸一口气,暗自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得意忘形,未来困难多着呢,大姑也说,关村小学的第一到了德胜中学有可能是吊车尾的,市重点初中高手如云,她这个小学校里的第一名,一定要更加勤奋努力才行。
高凤超从桌子上爬起来,假装咳嗽了几声,她已经调整好心情,再度恢复成属于好学生的稳重而波澜不惊的脸。翻开英语习题书,高凤超把自己的十二色水彩笔放在桌子前面,这盒水彩笔她已经从一年级用到了六年级,尽管一直很节省地用着,里面的好多颜色也已经不下水了,甚至有几只是她趁弟弟不注意偷偷换过来的——反正他是24色,换给她几只怎么了。
高凤超拿起一只绿色的水彩笔打量着,嘴角压出很淡的冷笑,爸妈的偏心永远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些小事情上,24色水彩笔和12色水彩笔就差六块钱,为什么她妈就不能给她拿上那六块钱呢,她从来都不敢奢求拥有像同桌祝蓉蓉的36色,她只要一个大多数人都拥有的24色就好了,竟然也这么难。
六块钱高凤超摇摇头,不想再让自己去回想超市里那难堪的一幕了,这种难堪在她的生活里时时上演,从奶奶明晃晃□□裸的偏心到妈妈明里暗里的偏心,她早都习惯了,有时间伤心,不如省出力气多在饭桌上抢几口肉吃。
她的妈妈有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会忽然愧疚地看着她说,就是家里没钱,但凡富裕点,也不会让两个孩子争着抢着要肉吃。
贫穷和偏心,高凤超都厌恶,却没有办法厌恶把肉省出来自己一口都不吃的妈妈,高凤超从来都觉得自己的母亲是自私而市侩的,然而,她有时候也会迷惑,妈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外面还在下雨,天更阴了,第一节课铃声已经打响,英语老师还没进门,大概雨天在路上迟到了,祝蓉蓉在认真写着同学录,那副庄重以待的样子让高凤超很想笑,难不成这个班里的几十个人以后还会联系吗,她管不着别人,但高凤超知道,自己肯定不会。
校外的马路上又堵了,喇叭声尖锐刺耳,雨天让人胡思乱想,高凤超忽然很想知道,开着汽车经过他们学校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做什么工作,他们很有钱吗?
高凤超人生中第一次坐小汽车是因为一个叫辛烨的男生,她妈说过,他们家是当官的,要好好和那个男生做朋友,不要惹别人讨厌。
朋友,高凤超几乎要笑掉大牙,他们那些人怎么会愿意和她做朋友。
又或者说,她怎么会有朋友,她从来都没有朋友。
高凤超吐出一口气,她想起了言新月。
那个活泼明朗,勇敢大胆,人缘极好的女孩子。
“高凤超,李老师让咱俩去办公室领班里的毕业礼品。”
高凤超揉揉眼睛,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牛亚亚抱着胳膊站在讲台桌的前面,斜着眼睛看她慢吞吞走过来,表情像只不爽已久的炸毛乌鸦,高凤超对她笑了一下,温柔大度全不计较的样子,果然,牛亚亚脸色直接变臭了,看都不看她,径直走出教室门。
没办法,去德胜中学的是自己,不是她,她当然心情不好喽,高凤超挂着残忍的胜利者的微笑缓缓出门,以往从牛亚亚身上受到的排挤和委屈此刻好像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甚至她都懒得和对方计较清算了,胜利者的心胸总是格外宽广,她放眼未来,未来广阔美好,没必要浪费时间在牛亚亚身上,不是吗。
从办公室出来,高凤超抱着一只大箱子往教室走,说是毕业礼品,其实就是每个人发一个本子,还有两块糖。
高凤超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校服口袋,那里面被她偷偷塞进去好几块糖,都是巧克力的,巧克力总是比一般的糖果高贵些的,所以高凤超在办公室的时候就趁着别人不注意挑走了数量稀少的几块巧克力。
牛亚亚把箱子抱到教室就不管了,高凤超把本子分了分,让其他人排队来拿,她回到座位的时候拆了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一点一点用舌尖感受着味道。
高凤超想起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吃巧克力是在辛烨的家里,那天的记忆至今都清晰地保留在记忆里,或许是因为她每日灰白似的枯燥生活,所以一旦有了一点儿斑斓的甜就像经历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辈子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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