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楼道就闻见饭香,新月抽抽鼻子,肚子很没出息地咕噜响了两声,奶奶今晚应该做了烧茄子,即使楼道里有这么多户人家,飘香的饭菜四溢,新月还是能准确地闻出属于奶奶做的饭菜味道,她笑了笑,大步爬上楼。
从家里搬出前的最后一晚,她和奶奶像往日一样做饭、刷碗,天黑下后爬上屋顶乘凉,如果不是客厅角落里堆放着的那几个蛇皮袋,新月几乎要忘记她们即将要搬家,因为一切都太平静了,像慵懒慢吞吞的日常生活,沉溺在其中,平缓地让人忘记这个世界永远是在不停变化着的。
“奶奶,咱们还回来吗?”
新月转着蒲扇的把手,小声地问出了憋了许久的一句话。
身旁良久没有声音,新月也不动,她一直睁大眼睛望向自己能够看得到的最大视野,似乎舍不得要一下子看个够,整个星空随着夏夜的晚风轻盈地涌入眼底,那样美。
正当新月以为自己的声音太小,奶奶没有听见时,她听见身边的老人缓缓地说。
“回来,”奶奶用自己的大蒲扇拍拍她的,“这里是咱们两个的家。”
新月的眼睛一下子湿润,每天甜甜地笑着看上去毫无烦恼和悲伤的小姑娘用蒲扇遮住了脸,言新月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正的离别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
…………………………………………………………………………………………………
“哎呦,听着声音,我一猜就是你回来啦!”
新月从书包的小隔层里刚掏出钥匙,面前的门就应声而开,新月只看到眼前一片五彩斑斓,还没缓过神,脸颊被人捏了好几把。
“英儿,你这小孙女长得真不赖,好玩儿,早知道年轻的时候我也生个玩了。”
“快进门,招蚊子。”
奶奶的声音在厨房里遥遥地喊,新月的马尾在被左右绕了好几圈,终于玩腻了时,后面的防盗门砰地一声关上,声音太大,吓得新月头皮炸起一层。
“就你事儿多,这个季节哪有蚊子,净瞎说。”
“孙奶奶。”新月心里叹着气问好。
“说了别这么叫,多见外,叫我雨燕行了,记住了没小姑娘?”
眼见自己的马尾又要遭殃,新月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顺势把书包放在沙发椅上,堪堪避过了那只戴满了金镯子银镯子和戒指的手。
“快别吓唬孩子了,过来端饺子,老了还和以前一样胡咧咧。”
奶奶的声音不像往常待人那样温和温柔,新月第一次听见奶奶用这种语气说话,有情绪的,看似有点儿抱怨的,却更加生动有生命力,新月呆了呆,在那一瞬间,她好像顺着那一丝丝不同往常的语气窥探到了距今遥远的岁月。
奶奶一直是奶奶,可她年轻的时候是谁?漫长的岁月里奶奶的身上发生了哪些故事?
“月月,洗手吃饭,别理她。”
新月奶奶把烧茄子从厨房端出来,看到孙女傻愣愣站着,眼睛都发直了,拍拍孙女的背以示安慰,说完瞪了对面的女人一眼。
一抬头,新月看到孙奶奶幽怨的目光,眉头皱着,嘴角向下瞥,好像挨了骂的小孩子要哭了,方才的思绪一下子消失,她很想笑,又不敢,匆匆低下头往卫生间走,装作急着去洗手的样子。
肥皂在手上打出泡泡,滑腻腻的,新月拧开水龙头,看到水流渐渐冲刷走手心里的白沫,她人在卫生间里,依稀还能听见厨房里孙奶奶咋咋呼呼的声音,不由傻笑起来。
孙奶奶一点儿都不像老人,她的意思是,传统意义上的老人。
老人都是迟缓的,稳重的,节省、实用、朴素、替儿女考虑,帮儿女带孩子,操心、病痛忍一忍就过去,穿着平底舒服的鞋拎着篮子去买菜。
可是孙奶奶不一样,她那么美,那么年轻,像个欢乐的小姑娘,新月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仿佛见到了花枝招展的开了屏的孔雀,还是画了蓝色眼影的孔雀,她穿着旗袍,踩着高跟鞋,指甲涂成了红色,见到她和奶奶时高音的笑声传遍了好几栋楼。
不过并不令人讨厌,或许是会打扮又会搭配的原因,这一身并没有让人觉得突兀,不过一定的冲击还是有的,比如,孙奶奶一副狼看到羊的表情往新月的脸上硬生生印了好几个大红唇。
奶奶和孙奶奶从很久前就认识,她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新月只知道这些,其余的,一概不知,比如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新月长到现在从没有见过孙奶奶,为什么两人从来没有通过电话,又为什么温和娴静的奶奶会和孙奶奶是好朋友。
这些细细碎碎的疑问悬在新月肚子里,不过她并不打算去问两人,有些过去的故事,太沉重,她不想做勾起陈年往事的人,平白无故地惹人难过,过去的就过去吧,只要现在好就好,人是要一直往前走的,不能老回头。
只要现在大家好就好,这样未来就会比现在更好一点。
卞蒙排了两次队形,莫名其妙的,原本站在边边上的新月现在站到了最中间,还是第一排。
李子嚼着口香糖来巡视过一会儿,转了几圈点点头,似乎是很满意,但一句话也没说,又嚼着口香糖出去了。
在大家困惑茫然的同时,卞蒙一直很镇静,面对班主任这种奇怪异常的行为,她也只是乖巧地笑,等李子出去了继续该干嘛干嘛,一点儿也不受影响。
“b-我有时候会很好奇别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无聊的时候甚至想要变成个什么东西,一条虫也好,钻到别人的脑袋里去看一看,我想结果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哦我是说,会很精彩。”
然而很快新月就没心情有这些想法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在大家一起合唱的时候,卞蒙在有意无意地看着她笑,而且笑得很不怀好意。
大多数的错觉其实都不是错觉,当下午中场休息时卞蒙笑眯眯看着她时,新月的心咯噔一下——完了,该来的总会来。
可是听完卞蒙一番真诚得体、言辞恳切的话后,新月没有急着拒绝或接受,她惊讶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我吗?我啊?”
“对啊,我觉得你很有天分,我仔细听过好几次了,女生里你的声音是最合适的,唱得特别好,很饱满。”
胡说八道,新月想,自己从头到尾压根就是走着神来唱歌的,怎么可能唱得最好。
“我在想,我们合唱形式太单一的话一定拿不了高分,不如来二重唱,中间的一段男生和女生独唱,然后咱们再设计一些新颖的动作和手势,服装道具什么的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
新月当然不相信什么自己特别有天分的声音,但她只是略微想了想,就答应了下来,毕竟,卞蒙身为班长已经做了很多了,而且人家竟然连她有天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这班长做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下午排练走方队时,新月穿着又厚又沉的玩偶服在九月末的秋老虎里热成了一只狗,走完一圈,新月费劲儿地把脑袋上几乎要压断脖子的熊猫头套摘下来,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迎着夕阳耀眼的光芒,汗水流到眼睛里,几乎睁不开。
卞蒙和她同样狼狈,长发被汗水黏在脸上,湿成一绺又一绺。
“班头,滑过主席台的时候我把牌子举上去吗?”
眼前猛地刮过一阵风,黄金来滑着滑板酷酷地停在她们面前,还做了个利落的收板动作,横幅被风吹得乱跑,新月把自己这头的横幅放下来,压到屁股底下坐着,卞蒙用纸巾擦着汗,点点头。
“嗯,刚到主席台你举起来就可以,有字的那面朝着评委。”
“好嘞。”
黄金来得到指示,又一阵风似的滑远了,新月眯起眼睛望向被夕阳晕染成橘色的天空,忽然在这一瞬间燃起自打排练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胜负欲。
他们班不拿前三,天理难容。
可是,这股莫名而来的热情不过几秒钟就消失了。
余晖如一层薄薄的纱倾覆在身上,闷热潮湿的天气下大家都有些烦躁,他们班的方队排成了六排,每个人在脸颊贴上自制红心,右手拿一面五星红旗,卞蒙和新月两个“吉祥物”扯一张大横幅在方队前面走,最前面领头的是滑滑板的黄金来。
走到主席台领导的眼皮底下,大家齐声喊口号,挥舞手中的国旗,方队迅速摆出提前排练好的队形,卞蒙和新月欢快地扭几下,最后再由黄金来举着班级的牌子秀几招拿手的滑板动作。
理想是美好的,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大家正步踢不齐,变换队形时总有人跟不上,玩偶服太过臃肿笨重,稍不注意就会摔跤,唯一的可靠因素是黄金来,然而这个欢乐的二逼少年在操场上滑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喊都喊不回来。
同样在操场上排练的不止他们,新月觉得其实每个班级能想出来的创意都差不多,花样总共就这些,无非是翻来覆去地用,关键是大家能不能一条心,五十六个人,高矮胖瘦都不一样,心包裹在每一具身体里,想要心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这些想法并没有必要坦诚出来,扫兴的人总是有罪过的,她要做的,只是穿好玩偶服,跟着大家一起,顺顺利利走完这一圈就好。
休息得差不多,他们又重新走了一遍,经过靠近水房的地方,新月看见了两个的身影,走完一圈,她借口去上厕所,特意绕弯从水房前走过,装作路过的样子“随意”看了一眼方队前面的班级牌子。
竟然是8班——宋婉和苏梓聪就在自己隔壁。
新月郁闷了,真愁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不过从厕所绕出来后,新月郁闷的心情缓解了一大半,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别人同样也不想看到自己,大家装作不认识就可以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唉,尽管如此,新月还是忍不住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么都跑来德馨附中了呢?他俩的脑袋一定是给铁门挤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