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给的100块钱高凤超没有告诉妈妈,告诉了就没了,一向是这样。
开学已经半个月了,高凤超感觉自己的生活焕然一新,时间是有分界的,过往的生活遥远得像陌生人的故事,与现在的她毫不相干。
如果人生是一本书,高凤超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刚刚翻过去的一页异常郑重而值得纪念的过程,仿佛是命运下达的征兆,神明带来的好运气在此刻降临在她身上。
这样说不免有些夸张,但高凤超最近的喜悦让她难得有自恋的好心情,她很少自恋的,真的,她本就不是那种有资格自恋的女孩子。
高凤超把找回来的七十三块零八毛又重新数了一遍,才重新放回自己的零钱包里,其中那张面额最大的50快被她单独拿出来,夹在厚厚的新华字典里,藏好。
大姑真好。大姑一家人都很好。
在高凤超过去短短的十几年人生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一笔巨款,刚住到大姑家里的第一天,大姑就塞给她100块钱,让她自己看着买点儿喜欢的文具。
事实上,高凤超和大姑一家并不熟,他们只在逢年过节回来,但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高档”货,这里的小卖部里见不到的零食,集市上买不到的昂贵又好吃的水果,只在偶像剧里见过却闻不到味儿的葡萄酒
有时候,高凤超会觉得,相较于自己的父亲,她更喜欢大姑多一点。
大姑是奶奶四个孩子里最有出息的,她温柔,随和,扁平的五官透着四五十岁妇人专有的慈爱,尽管体型微胖,脸上有密密麻麻的雀斑,但高凤超还是觉得她比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卖弄风情的二姑和逆来顺受没有半点儿主见的三姑要好许多。
但是高凤超也知道,大姑人再好,再孝顺,再善良,再有出息,排在爷爷奶奶心中第一位的,还是她那个游手好闲的爸爸。
鬼知道原因。
大姑当年只差一点儿就当上了大学生,如果当年没有差那一点儿,大姑的人生一定比现在还要好许多,因此高凤超早早就知道,读书是有用的,她对待学习一向努力刻苦,幸好脑子也不笨,一路走下来竟成了家族里学习最好的孩子。
当小升初的现实问题横亘在视钱如命的妈妈面前时,高凤超就没有奢望过妈妈会为了让她上重点学校而交三四万的择校费。
想都没想过,所以失望也就打不倒她,所以后来的喜悦就会那么巨大而纯粹。
“凤超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我当年差一点儿就能考上大学,现在凤超有这个希望,老高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学习好的,这是福气,不能断了,一定要好好培养,凤珍,你听我的,关系我来想办法,钱不够我先给垫上,你等着吧,这孩子以后会出人头地的。”
出人头地,高凤超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仿佛这四个字充溢着的神圣喜悦已经吞没了她的理智,大姑说得没错,高凤超忽然握紧手中的圆珠笔,练习册上密密麻麻的题目瞬间也变得可爱起来了,读书可以改变命运,她会靠自己,走向比大姑更远的未来,一定可以。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上繁荣富强,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
言新月已经记不清这是一周内第几次排练了,十月一国庆节,祖国六十岁生日,他们要参加□□歌比赛,也要排练走方队。
“大家这遍唱得好多了,但是要注意一点,情绪一定要爆满,每一个字都要咬实了,我们再来一遍。”
新月在所有人慷慨激昂的歌声中走神了,在全班五十六个人的大合唱里,唱出来并不难,融入却很难。
“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
直到新月的肋骨被旁边的一只手戳了两下,她才回过神来,茫然地扭头,只看到带着一副硕大眼镜几乎盖满了一大半脸的牛犇犇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班长卞蒙站在前面指挥,女生又都站在前面两排,因此,言新月的神游太空和动也不动的嘴巴就显得分外惹眼,新月看向卞蒙所在的位置,对方只是朝她眨眨眼睛,眼神里面没有责怪的意思,新月抱歉地笑了笑,终于集中起注意力。
卞蒙是7班的班长,他们班没有请老师,因为卞蒙教唱歌、排队形、做指挥几乎一手全包,新月惊讶之余也不免赞叹,她觉得卞蒙是很好看的女孩儿,笑起来温柔美好,像邻国落落大方的美丽公主,牛犇犇说卞蒙出生于艺术世家,她的爷爷曾在世界上许多有名的音乐厅演奏过,所以卞蒙能做她们的指挥,一点儿也不奇怪。
但7班的班长卞蒙太过全能,副班长言新月感觉到了深深地惭愧,除了一开始在旁边帮搬不动桌子的男同学搬了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外,她的贡献值接近于零。
上一周周五的午休时间,班主任李子把她和卞蒙叫到办公室。
“以前都组织过类似的活动吧,也不用搞多好,咱们年级今年一共24个班,拿个前三就可以了,我相信你们,好了我说完了,你俩回去看着搞吧。”
新月和卞蒙一头雾水地被推出办公室,傻站在门口立成了两座石像,新月不知道他们的班主任就是这种风格还是纯粹的不靠谱,她从没有见过心这么宽的女老师,严老师平和慈爱,曹丽丽尖锐刻薄,张老师精致功利,然而李子却是变化的。
反正就跟正常老师不一样。
“没关系,我们回班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人多力量大,拿前三没问题的。“
身旁的女孩子在说这句话时表情从容,甚至眼睛里还有浅浅的笑意,新月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干巴巴说出一句,“哦呵呵呵,那加油。”
卞蒙回教室后就跟所有人宣布了班主任的意思,于是每个人都热情洋溢,新晋班干们更是急于表现自己,大家以卞蒙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唧唧哇哇,各抒己见,卞蒙在本子上一一记录下大家的建议和方案,从头到尾没有丝毫不耐烦。新月站在最外围看了一会儿,发现除了个别以朱思嘉为首的几个意兴阑珊的男生,几乎每个人都信心充足地参与到新班级的第一项重大活动中,她原本想象中的冷场画面并没有出现。
说不定前三名真的不是梦,新月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拖了把椅子坐在人群最后面,虽然身为副班长,此刻自己应该比其他人更为积极,可眼下的情况实在没自己什么事,新月想出去转一圈——自从来到德馨附中还没来得及参观过呢,可又狠不下心在开学伊始就无视集体——倒不是怕被骂,被讨厌,仅仅是觉得这样不好——不仗义。
毕竟小女警和孙大圣是不会抛下别人自己去逍遥快活的,于是新月一直坐在后面听大家热情地唧唧渣渣,坐得无聊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以至于最终讨论出的完美方案她一概不知。
“b-我不是不喜欢大家,也不是觉得搞这种活动很烦,相反,大家聚在一起胡言乱语,不用上课挺开心的。”
“b-我只是觉得,所有的热闹都与我无关。”
新月其实把明信片寄出去就后悔了,太过坦诚意味着暴露自己,真实的自己不一定会得到他人宽容的谅解,即使对方是鲍一鸣,即使她们之间有漫长而不知所终的游戏,即使她们约定好了游戏的内容之一就是与彼此分享自己的生活,但新月还是觉得逞一时之快吐露过多的自我其实有些难为情。
果然,鲍一鸣的回信充满不解,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她郁闷的心情,语气竟然前所未有的温柔。
“xy,你其实可以主动站到人群中去,这完全由你来选择,你做出选择了事情就会不一样,不妨尝试一下
,也不掉肉,加油,你最棒了。”
新月收到鲍一鸣的明信片后匆匆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她发现自己不适合煽情,也适应不了别人煽情,然而新月还是尽自己所能去融入这项活动,那天大家讨论出的完美方案其中之一是自制红心贴在每个人的胸前,代表着对祖国最深沉的爱,他们班买回来最外层留了白底的红心,卞蒙让每个人自行diy,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并写上对祖国的祝福。
新月拿着笔正在思索要写什么时,看到同桌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大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笔,哗啦啦全部散在桌子上,紧接着,又拿出另一把同样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的笔,再次哗啦啦散满了桌,牛犇犇的课桌几乎成了笔的七彩海洋,新月目瞪口呆,愣愣地问,“这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啊,”牛犇犇拿起颜色相同的两支笔同时摇了摇,指给她看,“这套是亮晶晶的,这套是荧光的。”
“b-这个学校里都住着些什么神经病,我的同桌,我的班主任全是奇怪的人,搞得我非常不奇怪,现在我都怀疑我才是奇怪的人了。”
“xy,你觉得你们班主任奇怪,但我告诉你,我们班主任才是真正的奇怪,她的眼睛恨不得一天24小时全盯在我们身上。”
新月挫败地低下头,拿起一支红笔,涂满了整个红心的空白——一颗红彤彤的大红心。
时间紧张,为了迎接祖国母亲的生日,祖国花朵们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上四节课,中午排练大合唱,再上一下午课,放学后再排练一小时走方队,新月从大巴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饥肠辘辘的新月拖着脚步往家里走,她和奶奶租的房子靠近热闹的集市区,这个点菜场仍旧熙攘拥挤,许多家庭主妇接了孩子在这里买了菜再赶回去做饭。
房子是奶奶年轻时的朋友借给她们住的,不算新的六层居民楼,两室一厅一卫,每个楼层有四家,她和奶奶住在三楼中间靠左的那户,邻居刷碗冲水,吵架揍孩子新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经过晨练玩耍的公园时,好像没那么饿了,新月揉了揉肚子,奇怪的是,明明从大巴车上下来时觉得饿得要走不动路,可一旦过了那一阵儿,也没有多难熬,稍微忍耐一下便可以坚持下来。
然而无论是此刻身处于人来人往令人放松的回家路上,还是站在大合唱队伍里精神紧张地盯着指挥的手势,心中的感觉其实与那天自己站在教室最外围看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并无不同,那是一种区别于同龄人之间的淡淡疏离和隔阂,自然也因此比同龄人多了一份不能为外人道的淡淡忧伤。
言新月想,有可能鲍一鸣说错了,其实,孤独是一种必然,而非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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