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麻辣烫店里时,她一眼就看到了白色的墙壁上一排红色的贴纸大字——老板娘麻辣烫,市井又直白,这是言新月长到十三岁第一次吃麻辣烫,在此之前,她都没听说过这种东西,不过看起来,应该不会特别难吃。
新月学着张大海的样子将塑料盆递给了收银员,在付款时,言新月想着过年时二婶五婶推扯东西的拉锯战,活学活用,一条胳膊把要付钱的张大海死命拦在后面,而她整个人几乎扑到了收银员阿姨的身上,叉着双腿,当仁不让地挡在张大海前面,用自己的小金库财产付掉了她和张大海今晚的晚饭。
“请你吃,”新月傲娇地抬抬下巴,“最近赚了好多跑腿费,而且我今天,很开心。”
她把找回来的零钱仔细卷好,放进书包最里面夹层的口袋里,拉链拉紧,坐下来就看到张大海抚着额头正在憋笑。
麻辣烫店里学生很多,大家都拿着一个圆圆的金属牌在等餐,她和张大海进来得最晚,方才那一幕几乎都被等着餐无事可做的人完整观赏下来了,此时店里好几个男生女生都扭头看她,边看边笑,搞得新月被周围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越来越郁闷。
更让她郁闷的是,张大海笑得最夸张。
有什么好笑的,德馨高中的学生笑点真低。
可新月还是脸红了,她一个脑袋两个大,微微坐得往前了些,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威胁,“别笑了。”
“好不笑了。”
张大海把玩着手里的小圆牌,他收敛了笑意,不过眼睛里还是笑眯眯的,新月郁闷地低头翻白眼。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退步了?期中考试没考好?”
“对呀。”
新月拖着腮,目光移向张大海身后的三个女生,她们已经开始吃了,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偶尔才抬头交谈几句,即使并没有特意说明什么,新月依旧能感觉到她们身上紧紧绷着的气息,吃饭成了一场速战速决的战役,他们的时间很宝贵,这就是高中生的生活吗?
“你们可以出来吃饭?”
“只有高一高二可以,这两个月学校搞素质教育,偶尔可以轻松轻松,不过我猜很快教导主任就受不住,说不定明天就恢复封闭管理了。”
“食堂呢?你们为什么不去食堂吃?”
“食堂得有飞毛腿才能抢着饭,挤死了,再说了,没什么好吃的。”
“那吃完饭,你们晚上还要上课吗?”
“不上课,上晚自习,有老师看着。”
“那几点放学?”
“九点半。”
“累不累?是不是学得东西都好难?”
“也还行。”
“你们期中考试了没?你考了第几名?是不是倒数?”
张大海气结,“差不多行了啊。”
新月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张大海被她气都不喘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很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她自己考试退步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她不在意,反而跑到这里来问一些与她现在的生活毫不相干的问题。
“5号!”
“啊!我的好了。”
新月跳起来,跑到收银台前,把小圆牌交回服务员手里,然后小心翼翼捧着一盆比她脸还大的碗回来了。
“13号!”
“你的也好了!”新月指指收银台,满面新奇的笑容,好像在探索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等着张大海也端回来后,新月慢慢尝了下味道,居然很不错。
“其实我不是故意翘课的,我就是一时兴起。”新月一边吃,一边解释,“我考了第二名,年级第五,我们班主任说只要稳定在年级前十五考德馨问题就不太大。”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这一届一共有17个人考上了德馨对吧?”
“对,”张大海头也不抬,似乎是真饿了,他正等着新月的下文,谁知道对面的女孩话锋一转,接着他就听到她说。
“你当时是排第十五名,垫底考上了德馨。”
“”张大海终于从冒着热气的碗中抬起头来,热气让他的面孔看上去好像有一点点扭曲,新月听到他几乎是咬着牙,声音从齿缝中钻出来,“是,怎么了?”
新月心情愉快地笑了,“我跟我们班主任保证,以后的每一次考试,我都会稳定在年级前五,请她相信我。”
张大海闻言也不惊讶,慢悠悠喝了口汤,眼皮都懒得抬,“你们班主任没把你打出去?”
“没有啊,我们班主任很好,她同意了。”
新月捞着粉丝吃,看到张大海终于疑惑地扬了扬眉,“你们班主任是谁?”
“李子,教英语的。”
“哦是她啊,”张大海笑起来,眉头舒展开,像个顽皮捣蛋的小学生,莫名感觉年轻了好几岁。
“你认识我们班主任吗?她也教过你?”
“没教过,”张大海摇摇头,“不过我听说过她,她很有名啊,老苟都打怵她。”
“老苟,苟主任吗?”
“对。”张大海咬了一块鱼豆腐,筷子轻轻和碗沿撞击着,笑着摇头,“老苟人挺不错的,就是傻了点儿,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
新月也笑起来,眼眸里充满憧憬和期待,张大海望着她从一见面就始终亮着光的眼睛,忽然感觉,今晚就算给她泼一桶冰水,这丫头几乎还能咯咯笑出来,受什么刺激了这是。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高兴,”张大海失笑,他放下筷子,稍稍坐直了注视着她,“退步了高兴?班主任没批评你高兴?还是觉得自己的豪言壮语被老师相信了高兴?”
“不是啊张大海,”新月也放下筷子,她把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双膝上,摆出了一副只有在奶奶生气时才会乖巧端正的坐姿,她认真迎着张大海的目光,“我就是忽然发现我不害怕了。”
张大海不解,微微侧头,有点茫然。
麻辣烫店里溢满着汤食的味道,穿着校服的学生小声说着话,收银台后的服务员不停转身从厨房的窗口端过一碗又一碗麻辣烫,大声叫着号,桌角油乎乎的,新月的袖子不小心蹭上去,沾了一大块油渍。
夜里微凉,店里却很温暖,心也暖暖的,这样的环境下,自我剖白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意思的事,况且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表情清楚,她究竟想要说什么?
新月深吸一口气,她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决定说下去,“你玩过超级玛丽的游戏吗?”
张大海更茫然了,摇摇头,又点点头。
“玩过?还是没玩过?”
“玩过。”张大海满腹疑问,却沉得住气继续看着对面的女孩,她似乎有很多话从内心封闭已久的地方冒出来,一冒,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从小就很喜欢玩这个游戏,不过玩得并不怎么样,总是死,要不就是摔下来,要不就是被乌龟咬死,被食人花吞掉,到最后越玩越害怕,可是害怕我还总要玩,我二哥哥看我输得惨不忍睹还一直玩,说我有自虐倾向,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自己玩得也很烂,我俩半斤八两,他还有脸笑话我。”
新月傻笑一下,发觉自己跑题了,连忙扯回来,她双手捧着脸,闻到自己袖子隐隐约约满是麻辣烫的味道,不禁轻轻嗅了嗅鼻子,目光落向张大海背后的虚空里,没有焦点。
“后来我大哥哥给我总结原因,他说,”新月收回目光,慢慢将视线聚焦到对面男生的脸上,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总输,是因为我太想赢。”
新月摇摇头,她想起那时她扭头怔仲地望着大哥哥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巴张了张,最后终究没有说什么。
“我不是想赢。”
新月放下手,她微垂着视线,手指轻轻纠缠着,粉红的指甲透出健康的光泽,她用左手的食指划着右手食指的指甲,再次听到了胸腔的心在有规律地大声跳动,略显嘈杂的环境里,她听得却越发清晰有力。
“我只是很害怕输,很害怕摔下去,被吃掉,永远都到不了终点,永远也救不了公主。”
张大海一直没有说话,新月抬头望望他,看到他难得温和而认真的眼神,不由笑了。
她弯着眼睛,笑得很平和,也很温柔,“但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不害怕了。”
“因为我想明白了,”言新月的笑容像被成功拯救的碧琪公主,愈发灿烂,愈发耀眼,她轻轻一抬眼。
“如果一直害怕跌下去的话,游戏会打得很辛苦,一路苦哈哈地打到终点,就算通关了也没什么意思。”
她郑重地微微摇头,“我不想让自己苦哈哈地活。”
张大海注视着她的目光沉静了然,人间烟火抚人心,新月原本头脑中混沌模糊的想法一经出口,转眼就变得无比清晰了,她并不期待张大海能完全懂她的意思,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对方也不过是个只比她大几岁的高中生,甚至比大哥哥二哥哥还小,但新月内心却很笃定,张大海一定不会嘲笑她,就算不能理解,也会体谅。
有时候,只是体谅,就够了。
“那么恭喜你,”张大海笑了,他并没有把新月的话当成小学生幼稚的烦恼,也不认为这是属于初中女生无病呻吟的矫情,他语气真诚,眼睛清澈明亮,不掺一点混浊。
“恭喜你,变得更加勇敢。”
“我本来就很勇敢。”新月如释重负,笑容挂在嘴角,怎么也弯不下来,她笑嘻嘻地吐吐舌头。
“我现在心情特别特别好,我觉得今天这课翘得值了。”
张大海很小幅度地抽抽嘴角,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希望你明天面对你们班主任的时候心情也会好。”
新月把金针菇捞进盛麻汁的碗里,搅了搅,继续絮絮叨叨地边吃边说,她的嘴巴里塞着满满的东西,说得含糊不清。
“我小婶婶总说,这个没前途,那个也没前途,我大伯二伯也说好多学校升学率低,老师水平不怎么样,学校里面也全是不学无术的孩子,好孩子进去了最后也得被带歪,好像不上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一辈子就毁了。”
“你为什么一直要听别人怎么说?听别人讲故事是很吓人的。”张大海咬了一口海带结,不满地冲她微微摇头。
新月愣了愣,半晌盯着张大海长了不少的毛寸头傻傻地点头,“对啊,我干嘛一直老听别人说。”
“所以说傻吧你。”
张大海嗤笑一声,他终于吃完,用纸巾摸了摸嘴巴,扔进脚下的垃圾桶里。
“这个世上人人都长着一张嘴,说什么的没有啊,总有人喜欢夸大其词,大人们有时候说得对,有时候说得不对,他们讲的是大概率,并不绝对,我也没看到考不上重点高中的人就寻死觅活,更没看到考不上好大学的人一辈子就无望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想定了,自己拿主意,拿了就不要后悔,全力去做,最后结果是好是坏自己有勇气承担。”
他这么一说,新月反而呆呆地问,“那我小婶婶说职专学校里的孩子都没前途,我有时候坐公交碰到二职专的学生,他们染头烫发,还抽烟,看着看着有点不正经。”
张大海被她简单粗暴的逻辑逗笑了,“不染头不烫发不抽烟就是正经人?”
看到新月愈发困惑的神色,张大海摇摇头,他的神色很轻松,就是在跟朋友随意聊天,新月想起他头上绑着条毛巾站在收银台后懒懒算账的样子,他总是那么适然,似乎从来不会抱怨和哭泣,生活对他来说是一场享受,而不是像新月那般,满身沉重、布满心事地渡劫。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个世界这么大,哪里都有路可走,慌什么。”
张大海说到最后都有点儿不耐烦了,这时候麻辣烫店只剩下最后两三桌客人,服务员在收拾空桌上吃完的的碗筷,
新月想了半晌,满脸迷茫着,喃喃自语,“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那我是什么路?”
张大海的听力很好,他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新月摇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张大海出其不意打了个响指,在人离开后嘈杂声音小了许多的麻辣烫店里显得声音很亮,惹得服务员探出脑袋看了他们这桌一眼。
张大海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没什么精神的打了个哈欠,“要是知道了自己要走哪条路,怎么走,那还有什么意思,多没劲。”
新月小心瞅了瞅他的脸色,轻声问,“那你觉得,你是鱼?还是虾?”
“我不是鱼,也不是虾,”张大海面无表情,瞪着她,“我是一名高一的学生,快被九门课的作业压死了,再不回去,我半夜去找你索命让你给我写作业。”
“行啊,”新月抽了张纸巾抹抹嘴巴,没心没肺,“我可以帮你写,说不定我会一点儿。”
张大海崩溃了,他耷拉着眉,全身没力气。
“你快走吧祖宗,这都几点了。”
“啊完了!”
新月这才惊觉天早已黑透,已经过了不知几点的时间,她还不回家奶奶该急坏了。
“我走了再见!”
新月跳起来,慌张地拿起旁边椅子上搁着的书包,背起来转眼就跑到了店门口。
“等等等等!”张大海在身后头疼地叫住她,似乎为她毫无章法的跑路而无奈。
“知道怎么回去吗?坐哪辆车?”
“知道啊,”新月扭回身,自信地回答,“坐2路,到麦岛支路下,这是市区,离我家很近的。”
“再见!”
她再次挥了挥手,刚要转身,看到张大海站起来,双手插在宽松的校服裤兜里,懒洋洋看着她。
“加油啊,勇敢啊。”
“放心吧,我会的。”
皎洁的弯月映着女孩子明亮的笑容,仿佛整个夜空的星星,都在为她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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