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不记得于秀丽了,当高凤超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新月足足愣了有一分钟,才从时间连起来的记忆里揪出了一根无色的线头。
率先想起来的,是坐在前面的女孩子永远混乱糟糕的桌洞,再记起来的,是一张黝黑呆滞,鲜有表情的脸。
高凤超提起于秀丽时脸上有种难以捉摸的哀伤和悲恸,她垂着眼睛低声地说着,语气莫名有点儿激动,新月仿佛看到她皮肤底下的血液和神经都在剧烈地颤动。
于秀丽死了。
过完年后还没出正月,一家三口在新盖起来的房子里恬然酣睡,房子坍塌的瞬间梦已然破灭,睡着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
于秀丽的父母在外务工多年,起早贪黑做着城市底层最卖力气的工作,一天又一天挣着辛苦钱,攒起来,终于盖了一幢气派的小房子,这栋房子代表着他们在家乡的脸面和底气,也算是给总也放心不下的愚笨女儿未来的嫁妆和保障。
谁也没有想到,一夜之间,房子、人和梦,都没了。
于秀丽的奶奶坐在废墟尘土里仰天大哭,哭到恶心抽搐被人急忙地送进医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平静地接受了只剩自己孤家寡人的事实,回到守了一辈子的土屋里,一瓶农药喝下去,人没有救回来。
新月在高凤超讲述的时间里一直沉默。
星期六的写作业四人组早就变成了五人,对于新月的邀请高凤超只是抿紧嘴巴,不说话,然而新月从她努力掩藏的眼底看见了点点雀跃的光,她欣然拉起高凤超的手往前走,高凤超没有拒绝,只是脸颊有些诡异的绯红,不知道是由于激动还是不好意思。
当高凤超不经意抬眼望到新月盯着她若有所思的眼神时,高凤超愣了愣,之后很迅速地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她摇了摇头,目光晦涩不明,却笑了笑,温和地对新月说,“不说这个了,咱们赶紧写作业吧。”
女孩子像松鼠的大尾巴一样蓬松的头发上别着一个亮晶晶的蝴蝶发卡,那是吴森送的。
起初不情不愿的吴森慢慢发现,高凤超的加入犹如神兵天降,神奇地拯救了她狗屎一样的数学。
新月的数学也很好,但毕竟是两所学校,用的练习册不一样,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同,每个崭新的学期开头,吴森泪眼婆娑地望着发下来的新课堂后面提早被数学老师撕走消失的答案,悲痛万分,心里的眼泪已经流成了宽阔的雅鲁藏布江。
然而跟她同在德胜中学的高凤超学习却很好,数学也很不错,最重要的是,她愿意把练习册和已经考完的卷子借给吴森看,大方地给吴森提前漏题,还耐心地给她讲不懂的题目。
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吴森别别扭扭送给了对方一个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发卡。
吴森后来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新月,她现在觉得高凤超人其实挺好的,搞不懂自己以前为什么一直那么讨厌对方。
她对高凤超那种没有缘由的讨厌就如同赵晓清看自己的不顺眼,反过来一想,被讨厌的一方其实很冤屈,因为她们明明什么都没做。
可能觉得有些难为情,吴森捂着半张脸很不好意思,嘿嘿傻笑了两声,大眼睛露在外面扑闪扑闪的,像是一个单纯没心机而被宠坏的小仙女,硬生生压制住了新月想翻她白眼的冲动。
时间像温吞的白开水,每个人在透明的水里自由变化着形状,有人浮上来,也有人游下去,会考过后,李子重新调整了全班的座位。
她和牛犇犇依旧是同桌,位置也没有动,然而她们前面的座位换成了两个女生。
鲁有光一反常态地沉默,安安静静地收拾好书包离开了,他脸上的伤慢慢痊愈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添新伤,这些曾经被他洋洋得意视为勋章的伤痕已经褪色,不再闪闪发亮。
鲁有光终于在自己制造的幻影里看到了被紧紧包裹住的真实自我,那些虚张声势的凶狠底下是懦弱的力气,当他独自一个人面对着两个真正的混混时,才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怕得要命。
对方的棍子还没抬起来前,他已经双腿颤抖着喊救命。
鲁有光的黯然沉寂里有不甘,有羞耻,有耻辱,也有深深的沮丧和无力,因为他发现,这么久的时间里,张吉安其实根本就不记得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这个人。
巨大的失落过后,鲁有光反而自嘲地一笑,刹那想通了,他终于放下了心里根本就扛不起的愿望,粉饰脸面的包裹一卸,顿觉浑身轻松。
伤口在痊愈,疤痕在消退,拥有着庞大梦想的少年最终安心地做回了他的小人物。
黄金来抱着书包离开前腼腆地送给了新月一个小小的滑板,作为这两个月新月帮他复习地理和生物,让他得以顺利通过会考的感谢。
新月把玩着那枚小滑板,新奇地从桌子这边滑到桌子那边,黄金来告诉她,这个叫手指滑板。
黄金来或许以前从未送过女孩子礼物,他红着脸,扭捏地对新月说谢谢,然而在谈起滑板时,容易害羞的男孩子变得滔滔不绝。
新月看着突然健谈起来的男孩子哑然失笑,她玩着滑板,忽然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啊。”
她看到男孩子弯眼极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神神秘秘的,扭头看了一下四周后,朝新月勾了勾手指,新月鬼使神差地被这一瞬间的黄金来蛊惑了。
男孩子的神情里有平日没有的生动,他悄悄地低声告诉新月。
“自由,你能感受到自由。”
新月愣住了,她盯着眼神格外明亮的男孩子看,黄金来的小三角眼里确实闪着光,跟平日的小心翼翼,傻笑憨直都不一样。
原来一个人在真正喜欢一件事情的时候,是会发光的,
“b-我终于发现,做英雄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那种大无畏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我坦诚地将,我并没有,所以我们注定只能做普通人。不过我有时候也会想,既然是做普通人,那能不能做一个伟大的普通人?可是什么是伟大呢?感觉好难,但有时候,我觉得,喜欢并坚持去做一件事的人,应该也可以称之为英雄。”
刚放暑假的第一个周,新月和奶奶去了趟医院——去看望二奶奶。
二奶奶病了,二奶奶的四个儿女挤在医院里,除了大伯伯,几个人愁容满面,那种愁容里还着面对病痛和人生时无能无力的凄苦,只有大伯父冷硬坚实的面庞上看不到忧伤,言新月只能从他紧紧皱着一直没松开的眉头和蜷曲褶皱的衣角判断出他此刻并不比其他人好的心情。
不时有和她们一样来探望的亲戚,这些人里新月有的觉得脸熟,有的几乎像是没见过,病房角落里摆满了牛奶和水果,没有人去动,只有还懵懂的小孩子一手被大人牵着,另一只手放在嘴里,眼睛滴溜溜往角落里转。
二奶奶的四个孩子面对亲戚长辈们的询问时,只是叹了口气,惨淡地苦笑着说,不是好病。
走廊阴暗昏沉,空气里四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有病人哀长的□□不知从哪个房间不时传出来,新月轻轻握着奶奶的手,在被大伯父领着走进里间病房的那一刻,她莫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大伯父高大宽厚的背影挡住了大部分白天从病房窗子外透进来的亮眼的光,新月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抬头望到大伯父在背光里暗沉沉的轮廓,忽然发现,大伯父向来挺直的脊背弯了一点,带着那种大多数中年人常见的佝偻。
所有人都很憔悴,包括二奶奶。
新月几乎认不出二奶奶,她有些惊恐地望着病床上躺着的老人,干瘪深陷下去的脸颊,短促不规律的呼吸,是不是双手抬起胡乱挥舞的挣扎。透明的管子插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两旁的机器变化着她看不懂的曲线和数字,在被子底下的老人看起来是那么瘦小,那么脆弱。
眼前病床上的这个老人一点儿都不像她认识的二奶奶,一点都不像。
奶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转而坐在一旁大伯父拿来的凳子上握着二奶奶的手,缓慢地和站在背光阴影里看不清面容的大伯父低声交谈几句。
新月站在奶奶身后,她再次用力地仔细看了看病床上的老人,却只能从高耸的颧骨和总是倔强翘起的嘴角分辨出那么一丝丝平日里总是矍铄彪悍的二奶奶。
那个总是大声叫嚷着串门,爽快的笑声传遍几条街,体态丰腴脸色红润的二奶奶到底哪里去了?
病痛确实会改变一个人。
新月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她无声地扭过脸,看到隔壁病房躺在床上□□的病人,陪护的家人不时走来走去,步履匆匆,用暖壶打来热水,买回干净的饭菜,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不停地在做事情,好像停下来,他们也会死掉。
六层的妇产科传来婴儿的啼哭,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新生,也有死亡。
固定针头用的一截医用胶带在二奶奶挣扎的时候掉在了地板上,新月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令人心慌气短的憋闷并没有消失,但她已经慢慢适应。
新月捡起了那截短短的医用胶带,走到病房角落的垃圾桶旁,用脚踩住控制桶盖的开关,胶带粘手,她试了好几次,才将它扔进去。
窗外是永远热情的盛夏,电视机里新的一届快乐女生再次点燃了今年溽热的夏日,新月想起放假前班里的女生好像一直在讨论最近几个格外火的明星,甚至不惜为了谁长得更帅、谁更火、谁的粉丝更多而吵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切切实实动了真气,虽然新月相信她们不久又会因为喜欢上同一个明星而和好如初。
新月想起女孩子们兴趣盎然的脸,想起于秀丽僵硬而呆板的笑,看着二奶奶从被子下露出的干瘦而显得格外小的脚,忽然感受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悲哀。
她在医院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里轻轻闭上眼睛,女孩子呆呆的面孔和满桌洞的零食垃圾袋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早已不记得那副面孔上到底长着怎样形状的五官。
或许,火不是目的,活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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