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馨高中自招考试的那天安排在一个周六,一向以轻松心态应对过去数不清楚多少大大小小考试的新月竟然有点儿紧张。这种紧张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不熟悉她的人更加不会认为她紧张。
然而当奶奶看到早上起得比平时都要早一些的孙女挂着两个黑眼圈,恹恹地坐在饭桌前扒开一个茶叶蛋,扒着扒着竟然心神不宁地把蛋黄也吃进去了并且噎得咽不下去,愣愣地抬头要水喝时,新月奶奶就知道自己的孙女无论表面上再怎么淡然,到底还是很在意这场即将到来的自招考试。
7班一共有三个人被推荐有资格参加德馨高中的自招考试,中考前夕班级里的气氛紧张而微妙,有小道消息说由于德馨附中去年的毕业生中考成绩不理想,于是市里的重点高中今年会相应缩减对德馨附中的招生数量,这也意味着以往级部前15名有一部分人,将会有很大可能性进不了重点高中,以此类推,每个人以往能够看得清楚的前途都不再明媚。
一切变得不再稳定,充满变数,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和恐慌摇摆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新月尽量镇定,然而偶尔在午夜还是会做考试发挥失常的噩梦,惊醒后胸口淡淡的心悸萦绕不散,要过很久,偏快的心跳才能恢复正常。
奶奶倒了一杯豆浆放在她面前,新月无法像以前一样大口喝下去,只能一口一口抿着,等待喉咙被噎住的紧钝不适感慢慢消退下去。
“天要塌下来了吗?”
奶奶在她对面慢悠悠喝着米粥问。
言新月竟然真的抬头去望了望客厅里的天花板,今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不过客厅里依旧没有开灯,黯淡的光线让整间屋子显得灰暗压抑,连以往屏幕总是发亮的电视机今天看起来都是灰土土的。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屋顶后才慢吞吞意识到了自己在发傻,垂下眼睛,果不其然看到了奶奶略显嫌弃的眼神。
“塌不下来,放心去考吧。”奶奶夹了一块小咸菜放到她碗里,轻轻敲了敲她的碗沿,在安静的屋子发出微小而清脆的声音。
新月的鼻子忽然就有些酸,莫名的情绪一波一波冲撞过来,她不知怎么有点儿不敢看奶奶,连忙低下头,去喝温吞吞的豆浆,喉咙间被噎住的不适感完全消失后,她才把左手一直捏着的一个小笼包吃完。
最后检查了一遍书包里的考试用品,拉好拉链后将书包丢在椅子上,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十分钟,再等十分钟就出发。去太早了无非也是在门口站着,然后看大家神情紧张地拿着资料在门口,各自嘀嘀咕咕地背书。
枕头下埋着的诺基亚手机在嗡嗡震动,新月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看了一眼,朱思嘉的电话。
按了接听键,还没等她说出一个喂字,那边急得要跺脚上天的声音就从话筒吼进新月的耳朵里。
“新月,你快来劝劝辛烨,他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发脾气不去跑了。”
新月愣了一下,茫然道,“什么意思?”
“辛烨今天体育考试呀!我也不懂那到底是个什么考试,反正看样子很重要,他连他妈妈的话都不听了,”朱思嘉好像怕旁边的人听到,捂住话筒,小心将声音压低了些,“我跟你说阿姨都生气了,我从没有见过辛烨妈妈生气。”
然后不等她回答,朱思嘉又着急暴躁地叫道,“新月我不知道你俩为啥吵架,可现在真的特殊情况,你能不能过来劝劝他,辛烨辛烨从来都听你的话的”
“我”新月捏紧了手机,她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现在在哪?”
朱思嘉在她沉默的那一分钟时间里几乎大气不敢出,敛声屏气地期待着她的回答,听到她这么问,几乎怕是说得慢了新月就会挂电话,连忙急急地道,“阿姨把他骂出来了,他打了辆出租车,看方向好像是去学校,我就在后面跟着他。”
“辛烨考试是在咱们学校考吗?”
“好像是啊,咱们班练田径的胡康也是今天考。”
新月想了想,轻轻地对着话筒说,“你不用太担心,他会去的。”
电话那边似乎愣了一下,半晌,坐在出租车里的朱思嘉崩溃地直摇副驾驶的座椅,出租车司机不满地瞪了他好几眼,朱思嘉全然没看到。
“你怎么敢确定啊?!就辛烨的脾气,他说了不去考就不会去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思嘉吼完,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灰了心,不抱希望地慢慢问,“新月你真的不能过来跟辛烨说几句话吗?就算你们吵架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听筒那端是沉默的呼吸声,只余出租车行驶在路上的嘈杂和手机微弱的电流声,然而朱思嘉一直没挂电话,新月张了张嘴,良久,才发出声音,“我今天有点事。”
几秒后,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电话被挂断了,新月把手机放回枕头底下,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到时间了。
新月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德馨高中的推拉门刚好缓缓打开,门口等待的考生们蜂拥而入,瞬间让寂静的校园不再空旷。
路过那家张大海曾经带她吃过的麻辣烫店时,新月走近了些,店外挂着一把锁,时间还早,麻辣烫点还没开始营业。
避着车流穿过马路,走到德馨高中的大门口,刚好碰到了从文具店出来的卞蒙,手里攥着一只笔,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不痛不痒地闲聊着。
“很惊险,竟然忘记带2b铅笔。”卞蒙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说。
新月点点头,“是啊,幸好附近有文具店。”
“你在哪个考场?”
“17,你呢?”
“28。”
说完,两人无话,只是边走边不停地打哈欠,看上去昨晚都没怎么睡好。
28考场在四楼,走到三楼的楼梯口要告别时,卞蒙扭回头,向新月摆了摆手,淡淡地笑着说,“考试加油。”
新月也笑着挥了挥手,“你也是,加油。”
天越发阴,走廊和教室都开了灯,白炽灯的光在这样的天气里越发冰凉刺眼,每个教室的门上都贴着考场号,拿着探测仪的监考老师站在门口检查核对每一个学生的身份信息。
新月找到自己的考场教室,旁边摆着几张用于放物品的桌子,她把书包挨着前面的一个黑书包放好,拿出来提前准备好的身份证、准考证以及其他考试文具,慢吞吞排在队伍里往前走,等待进入考场。
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早饭时难以下咽的鸡蛋黄,或者是朱思嘉的那个电话,新月觉得喉咙处到胸口的地方始终闷得难受,好像整个人从头到脚被蒙在真空玻璃罩里,呼吸艰难。
排在前面的考生一个接着一个进入考场,前面还有三四个人就到她了,似乎是为了缓解憋闷的感觉,新月深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扭过脸望着走廊窗外阴沉沉的天气。
会下雨吗?天会塌吗?
前面的女生走进了教室,低头找自己的座位号,新月下意识往前走,然而在监考老师伸手去接她的身份证和准考证的那一瞬间,新月忽然往后一缩,整个人好像从混沌难缠的梦中清醒过来。
她紧紧攥着身份证,圆钝的边角不知怎么也硌得她手心很疼,监考老师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解地看着面前微微低头,眼睫微颤的女孩子。
空气在凝滞的走廊里流动得很慢,监考老师正要不耐烦地开口催促,面前的女孩子却忽然抬起头来,眼底明澈,清晰到一览无余,她往后退了退,微微弯腰鞠了个躬,然后说,“对不起老师,我不考了。”
声音不高不低,只有附近的几个人才能听见,却无比清楚地落入每个人的耳底,还没缓过神来的监考老师愣在原地,然后就看到女孩子扭身拿着自己的书包向走廊尽头跑了出去。
马尾高高地随着跑动的步伐大力扬起,飞过了头顶,掠过凝固的清晨时光,向广阔的日光尽头奔去。
走廊里还站着的人以及坐在教室昏昏欲睡的人全部惊呆了,他们愕然地看到女孩子飘动飞扬的衣角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边,回过神来的时候,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着急的事情,可以在这样重要的十字路口前,毅然决然转身回头,丢掉已然略显明朗的前程。
新月冲出德馨高中的校门口扬手招了一辆刚结束完上一单生意的出租车,司机师傅看她似乎有些着急的样子,努努嘴问,“小姑娘人家都往里走,你怎么还往外跑啊?”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对着司机点头,望着前方拥堵的十字路口,“师傅你能开快一点吗?”
“这学校附近全在堵车啊,”汽车喇叭的噪音此起彼伏,让人听了无端加重几分烦躁,司机往后瞥了一眼女孩子略显发白的小脸,心一软,安慰道,“小姑娘别着急啊,我开车可快了,一会儿钻出去我给你快快地开,保证不耽误。”
司机没有吹牛,钻出德馨高中那个拥堵的十字路口后,他把车开得像马路飞车党,风从敞开的窗户奔涌而入,将新月的头发吹得飞扬,胸口一直存在着的憋闷和恶心也奇异地消散,畅快的风吹遍车里的每一个角落。
新月紧紧抓着前面的椅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反而异常兴奋,她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孙大圣的那朵筋斗云,她快要飞起来了。
发丝在眼前胡乱飞扬,她激动地几乎看不到走到那里,忽然,司机猛地一个急刹车,新月的脸和下巴猝不及防磕上了前面的椅背。
“到了!”司机师傅帅气地打了个响指,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开车技术很满意,“没耽误吧?”
新月捂着下巴,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没耽误。”
她晕头转向地就要拉开车门下车,一条腿都放到地上了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没付钱,连忙不好意思地又缩回来。
“师傅多少钱?”
司机爽朗地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给我了呢。”
新月感觉自己被风吹麻的半边脸有点儿发烫,她呵呵笑着干咳了两声,司机见状不再逗她,挥挥手,“17快,看你这个小姑娘投缘,收你15好了。”
“谢谢师傅。”
新月红着脸连忙找出钱来塞给司机,然后拉开车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开得再快赶来还是有点儿晚了,新月背着书包从德馨附中的校门口一路跑到操场,气喘吁吁地站在警戒线外围时,考试已经开始了。
她的眼睛没有费多少力气寻找就落在第一道跑道的那个男孩子身上,男孩子眉眼清晰,身姿挺拔,目光专注地望着前面,摆好了起跑的姿势,似乎只是眨了几下眼睛的功夫,50米就跑完。
“新月?”
身后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流淌出明显的惊讶和喜悦,新月有气无力地捂着肚子回头,跟朱思嘉打了个招呼。
“比到哪儿了?后面还比吗?”
“这才刚开始热身呢,九点十分准时开始男子5000米。”
新月淡淡点头,目光落在远处跑道的一个角落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兴奋地拽着辛烨的一只胳膊又笑又跳,看起来很高兴,辛烨没有笑,正仰头喝一瓶水,脸上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没有挣开。
朱思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愣了愣,收回目光,再慢吞吞看向她,新月脸上毫无波澜,跟平常的样子没多大区别,朱思嘉不知为什么感到一股强烈的心虚,他咽了咽口水,刚要张嘴说点儿什么。
“我先回家了。”
言新月拍拍朱思嘉的肩膀,笑了一下,清凌凌的笑容,不带丝毫忧伤,没等朱思嘉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
朱思嘉挫败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终究没有追上去挽留,或许是临近毕业季浮躁的天气让大家的心情都很杂乱,他只是有些失落地想,原来有时候友情比亲情还要脆弱,一不小心,砸碎的玻璃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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