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坐在李子办公室里,盯着纸杯里那颗渐渐泡开的玫瑰花骨朵发呆。
花瓣伸展四溢,鼻尖靠近时能闻到清幽的香气。
“你跟你们李老师关系挺好啊,还过来找她聊天。”
兴许是看到新月直愣愣地盯着纸杯的样子有些苦大仇深,而整间英语组办公室里又只有两个活物,李子对桌年轻的男老师开口调节了一下略显沉闷的气氛。
新月侧过脸,看到男老师正在批改卷子,红笔在手里落下凌厉简单的线条,118分,不错的成绩了。
“对了,你是叫言新月是吧?”
新月点点头,鉴于初中前两年她时不时就被李子提到办公室喝玫瑰茶聊天,李子对桌的男老师早已认识她了。
“我看到初三学年榜上你的名字一直在前面,做得不错,考德馨高中没问题。”男老师目光赞扬地看了看她。
新月咧咧嘴,很想礼貌而克制地笑一下,起码不冷场,却发现,笑不动,实在没心情。
只好胡乱点点头,继续低头盯着在水里晃着转圈的玫瑰花瓣看。
李子从来不拖堂,所以新月并没有等太长时间,几乎是刚打完下课铃,李子就胳膊里夹着考试卷,手里拿着保温杯哼着一首最近很火的歌回来了。
“言新月,马上要中考了,你这逃课逃得挺嚣张啊。”
李子抽了张湿纸巾擦着手,边擦边不忘调侃她。
新月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男老师,怕别人误会她整天逃课,低头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们这节课上自习,而且,我们班主任下午有事没来学校。”
李子神色一凛,劈手一指,肃然道,“那也不是你逃课的理由,速速认错,我还能饶你不死。”
“”
这又开始演上了吗?新月满脑袋黑线,旁边的男老师在闷头噗嗤噗嗤笑,笑完了喝口水润润嗓子,收拾了书和试卷走出办公室,准备去班里上课了。
“说说吧,什么事?”
办公室里只剩她们两个人,李子才慢悠悠坐下来,笑着问面前心事都藏在眉梢里的女孩子。
新月忽然感觉难以启齿,因为她在乱糟糟的心里找不到答案,只好向李子求救。
“大前天班主任叫我到办公室,”新月的声音发哑,“说指标生的名额要下来了。”
“听说了,不过今年市里分给咱们学校的指标生名额很少。”李子喝着茶水点点头,忽然愣了一下,抬眼望着今天格外沉默的新月,“怎么,你觉得自己选不上?”
“我们班里只有我和卞蒙卡线了,可是指标生的名额只有一个。”
李子沉静不语地看着她,新月轻轻笑了一下,摇摇头,面上露出几丝茫然,她继续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扬脸看着李子的眼睛说。
“我和卞蒙都卡线了,但因为卞蒙还有证书以及课外实践的加分,所以折合后总成绩比我高了06分,如果按照分数,指标生名额只有一个的话,应该是卞蒙的。”
李子慢慢地道,“那你们班主任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旦开口,说出来,千愁百绪的纠结一下子就变得极其简单,很多事情远没有那样复杂,只是人们层层叠叠地在里面添摞上自己的心思,才看起来隐秘难解。
“我们班主任想把这个名额给我,因为之前呃我自己放弃了德馨高中的自招,”新月小心看了一眼李子的脸色,见李子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下去,“虽然现在自招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大家都相信卞蒙肯定没问题。”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可是,毕竟结果未定,大家的这种相信对卞蒙来说其实并不公平。”
新月郁闷地挠挠额角,叹了口气,“说白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班主任觉得卞蒙进德馨高中的问题不大,而且就算卞蒙真的发挥失常倒霉考砸了,没达到德馨高中的自招线,我们班主任说也不用担心,卞蒙家里有的是办法。班主任让我先回去提前准备着指标生的资料,如果卞蒙来问,先不要跟卞蒙说,就说我也不知道。”
新月耸了耸肩,涩然而无奈地笑道,“我知道班主任也许是好心,我也知道班里如果有两个学生考上了德馨高中,是很厉害的一件事,整个初三年级十几个班,一共才有几个考上德馨的,只是班主任让我装作不知道,可我明明已经知道了呀,怎么可能还装出不知道的样子,再说了,这样对卞蒙多不公平。”
李子安静地听完她这倒豆子似的一筐话,脸色由最开始的平淡慢慢有了波动,最后新月有点儿气恼地说完后,她竟然有些没忍住,轻声笑了起来。
面前的女孩子目光哀怨地瞪着她,无声却清楚无比地谴责她——你好没有同情心!
李子温和地笑,“你看,你既然已经想得这么明白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新月眼皮动了动,她低头避开李子了然的眼神,喃喃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心烦。”
李子最后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扔给她四个字,从心而欲,然后就把她推出了办公室。
站在英语组办公室门口的女孩子满脸懵懵然,新月后来无数次想,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做选择呢?选择一旦做出,是不是也意味着不能后悔?
言新月给不出答案。
然而最后,她还是做出了选择,当班主任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满脸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你脑袋秀逗傻到家了的表情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时,新月唯一的感觉就是——浑身轻松!
从德馨高中自招考试后一直郁郁不乐的心结好像也打开了,她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也什么都不怕,赤手空拳上战场,她会勇敢地面对一切。
所以当傍晚她从卞蒙家告别,卞蒙最后问她,当时放弃自招考试,如果后来真的没考上德馨,怎么办?
“不怎么办,没考上德馨高中也不要紧,总有路可走,德馨去不了就去别的学校,天不会塌下来,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
新月很轻很轻地笑了笑,她背好书包,转身挥手,迎着傍晚时分绚烂的彩霞,走向一片金黄明亮的大地。
从公交车上跳下来,背着书包一路跑回家时,奶奶刚好从小叔叔的摩托车上下来。
“奶奶!”新月大喊了一声,欢快得像只摇尾巴的小狗跑过去抱住了奶奶的胳膊。
“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都不稳重。”奶奶嫌弃又无奈。
小叔叔坚决不肯留下吃饭,说要去接上辅导课的赛赛回家,新月和奶奶挽留无果,只好望着小叔叔的摩托车离开,汇入车流如织的城市马路里,红色的尾灯在路边时隐时现,慢慢地再也看不清明。
奶奶还一直望着马路上小叔叔的摩托车消失的方向,虽然早就已经看不到了,新月晃了晃奶奶的胳膊,轻声说。
“奶奶,回家吧。”
“走吧。”
楼道里有昏暗的光,楼梯很窄,新月怕奶奶眼花看不清台阶,总会特意跟在奶奶身后护着,以防奶奶摔倒发生什么意外。
她微微仰头,楼道昏黄廉价的灯泡在眼底映出两盏微弱的光,新月的目光落在前方老人略微佝偻的脊背上,奶奶现在上楼梯已经要扶着楼梯把手了,她有些心酸,用力晃晃脑袋,似乎是想将那股瞬间涌出来的伤感压在心底。
快走到自家门口时,她迈了几级台阶,很容易就追上奶奶,新月拉起奶奶另一只手,歪过头努力对奶奶笑得很开心。
“奶奶,我们月考成绩出来了,我又考了第一名,你骄不骄傲呀?”
新月的奶奶对她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年级数学27分,上课总被老师罚站的地位上,即便后来她稍微进步了些,奶奶依旧觉得她贪玩脾气难改,对待学习的态度也是马马虎虎凑合过去就好。
直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小孙女偶尔也会考个第一跑回来炫耀,才打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孙女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当然,这句话是言新月同学自己站在客厅的沙发上,举着成绩单,一脸骄傲且大言不惭地说出来的。
奶奶自然也替她高兴,一会儿说明天要做新月喜欢吃的菜作为考第一名的奖励,一会儿又认真嘱咐她要谦虚做事,不要得意。
新月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她轻轻地,却又用力地握了一下奶奶的手。
我又考第一名了,以后还会考许多个第一名,所以奶奶你要保重身体,一直为我骄傲下去。
吃饭时祖孙俩闲闲地唠着嗑,新月才知道原来奶奶回老家是为了看望辛烨的爷爷,辛烨爷爷病了,从医院回来后,半边身子已经瘫痪,走路时要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动,以往从客厅到院子里几步路的距离,现在辛烨爷爷要走上半个小时。
更糟糕的是,语言功能也收到了影响,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新月沉重地听着,食不知味,心里越发觉得难过。
那个带着金丝眼镜,眼神柔和清明,嘴角永远微微泛着笑意,那样儒雅的老先生有一天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忽然想起二哥哥说的话,人老了就没有尊严了。
一旦无法自由地支配和控制自己的身体,那时候,尊严就不由己。
电视里经常会放一些病人和家人不抛弃不放弃,坚持治疗,最后终于痊愈的励志感人事迹,然而新月知道,还有更多的没有被报道、被看见的人都在无声无息地死去。
大多数人还是会被病痛打败的,人纵有举着拳头想要战胜病魔的决心和勇气,但汹涌而来的病势会以想不到的速度吞噬这份决心和勇气,那时候人的尊严就越来越少了,病痛会把一个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种可能性,可以让我们所爱的人们免遭这些数不清的病痛与死亡?
如果有,她想要用一生,去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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