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超没想到,她话说完,空气陷入了死寂,吴潇像呆滞了般微微张大嘴巴看着她,仿佛被这句话的杀伤力冲击得半天没缓过神,新月愣怔片刻后,也扭过脸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硬气而英勇的一面。
高凤超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激动,她的嘴唇都在轻轻抖,只不过被她用力咬着,藏住了。
她抑制着微微发抖的嘴角和声音,转过脸,尽可能平静地跟新月道,“我还有事,先回宿舍了。”
高凤超都离开了好一会儿,吴潇才反应过来,她气得嘴唇哆嗦,指控的目光望向新月,憋的满脸通红,言新月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她说的也有道理啊。”
吴潇跑了,气跑了。
胸口的无名火不知不觉在这场闹剧里平息下来,火苗熄灭在眼底,一缕烟丝的踪迹都瞧不见,新月听到姚倩在楼上喊她的名字,有什么东西朝她飞过来。
“言新月,你钥匙!”
新月扭身,下意识伸手接住,摊开掌心,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宿舍钥匙,拿好了,别丢了。”
姚倩两三步从楼梯上蹦着下来,新月点点头,将钥匙收进了衣服口袋里。
“走吧。”新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的泪花模糊了姚倩的眉眼,她困得要命,只想回去睡觉。
“等会儿吧。”
姚倩伸手拉住她,“吴潇正在上面转着圈骂你呢,疯了似的,你确定要上去听?”
“真难相处。”新月满脸怠倦地摇着头。
“吴潇这种人,不管是被她看上,还是被她讨厌,都会很麻烦,”姚倩冷笑,“最好的方法就是,绕道走。”
“惹不起躲得起。”新月打着哈欠慢吞吞总结道。
“就是这个理!”
姚倩凌厉地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震醒了新月某根休眠的神经,她心头忽地一跳。
“她吴潇看上谁了?”新月愣愣地问,“不会是辛呃”
她突然结巴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姚倩啼笑皆非地盯着她,“你不会没看出来吴潇喜欢那个辛烨吧?”
“啊?”新月眼神飘开,避开了姚倩锐利的视线,她挠着耳朵掩饰吞吞吐吐,“我没我看出来了啊,早就看出来了呃,嗯。”
篮球砰砰落地的声音不知怎么在此刻显得尤其清晰,清晰到想刻意忽视都很难。姚倩瞥了一眼面前女孩子突如其来的不自然,又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楼下篮球场里那个最为出挑的男生,嘴角微微一勾,她好像忽然知道了点儿什么。
高凤超几乎在扭头跑开的一瞬间就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不会有事吧?那个女生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万一对方
她懊恼地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袋,骂自己太过莽撞和逞能,可是过了一会儿,忐忑不安之余,高凤超有一种隐隐的痛快和如释重负。
她好像并没有自己一直认为的那般懦弱,她也有勇敢的时刻,在她自己都未想到的时刻,有些时候,她也可以很勇敢。
高凤超低下头轻轻笑了,眼睛却有点酸。
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因为有英语老师喜爱的高凤超在班里混得风生水起,而与她截然相反的,是暴雪中心的言新月。
那时候高凤超的日子很舒服,言新月的很难过,曹丽丽会用多重体罚方式以及无数种冷嘲热讽让新月站在座位上低下头,直到新月的头垂得越来越低,看不见眼眸,直到新月的沉默加长,再也不会仰起头辩驳。
那几年时间里,高凤超印象最深的,是几乎每节数学课都会被罚站的新月的背影,以及新月越来越少的话和越来越淡的笑容。
某些时刻,高凤超也会觉得曹丽丽有些过分了,可是,老师怎么会错呢?老师是不会错的。
她们那个年代的环境里,一个老师如果想惩罚一个学生是一件很容易、很简单的事情,那时候她大多数同学的父母都有着极其淳朴简单的观念,信奉孩子送到学校就是受教育的。老师随便打,不打不成器,就像她的爸妈,无论高凤超怎么辩驳,怎么解释,有多么正当充足的理由,她的妈妈都会坚持认为错一定在高凤超这边,否则为什么老师只批评惩罚你,而不批评别人?
至于新月,高凤超极其怀疑,无论是被曹丽丽罚站,还是被曹丽丽羞辱,或是尤小蓝带头煽动部分同学的恶意孤立,所有这些学校里发生的很难熬的事情,新月都没有跟她的奶奶说。
那时候的新月面对曹丽丽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老师对不起,老师我错了,但也从来没有丝毫顶撞不尊敬的意思,她只是垂着眼睛沉默,再沉默,宛如一尊被遗弃无用的雕像。
尤小蓝最过分的一段时间,隐身在人群之中的高凤超心情复杂,她曾经有过好多个蠢蠢欲动的时刻,想要跳出来,仗义执言,为新月说几句话,保护她。
真的有很多很多这种忍不住的时刻。
可是勇气像漏气的气球,生了又退,退了又生,始终没有真正跳出来过,实现脑海中早已勾勒过多次的画面。
到底还是不敢,怕被尤小蓝们讨厌,怕被一起孤立。
只有新月的同桌鲍一鸣,会不留情面,脾气暴躁地把故意凑到她们桌前找茬的尤小蓝毫不客气地骂回去。
如果换成现在的自己,换成15岁的高凤超,她具备了勇气,也一定会敢,可是言新月早已不需要。
快走到宿舍门口时,她的情绪无端地又有些焦躁。高凤超觉得自己这一天的心情铁宕起伏,快要得精神分裂症了。
高凤超没有告诉新月的是,她不单单是为了宿舍女生们太吵而逃出来,她们什么时候安静过呢?
在大姑家借宿的生活让她对某些事情格外敏感和注意,敏感到已经有点儿神经质的程度,怎么也控制不了。
比如床单上地板上卫生间洗手台上不要掉头发,比如要及时叠被及时丢垃圾,比如要把阳台上自己的内衣赶紧收回来。
考上德馨高中后高凤超原本打算申请住校,是大姑一个劲儿地挽留让她在家里住,说家里吃得好有营养,高凤超不愿之余也有些感动,全家族所有亲戚里,包括自己的爸爸妈妈,只有大姑是打心底里最支持她学习的人,无论是从内心深处还是外在物质上。
大姑是好心,盛情难却,所以就算她在大姑家里待得不是那么舒服,高凤超也不愿拂了大姑的一片心意。
“高凤超你不热啊?还穿着运动鞋。”
江思媛汲着拖鞋走过,朝她甜甜地一笑,笑得有些腻,让人想起潮湿拉丝的糖。
“我可以把行李箱放在你床底下吗?我没有地方放了哎。”
班主任早就提前说过宿舍地方小,尽量背书包,不要拖行李箱,累赘又笨重,那么既然知道没地方放为什么还要带行李箱来?还占用别人的空间,即便心里这样不爽地想着,高凤超还是露出亲切而好说话的笑容。
“没事儿的,你放吧。”
江思媛把行李箱大摇大摆地塞进高凤超的床铺底下时,行李箱的轮子不小心蹭到了高凤超裤子,留下一截明显的灰土。
“啊对不起,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怎么不脱鞋啊,不热得慌吗?”江思媛顶着甜腻腻的笑又问了一遍。
她怎么这么烦?有病吗,你管我热不热。
高凤超勉为其难地摇摇头,有点儿不想应付江思媛了,她扭过头去整理自己的书包,把背影留给对方。
听到身后女生拖拖踏踏的脚步声离开后,高凤超才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宿舍好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一部最新的电影,高凤超没去看,她还一次也没有去过电影院呢,好在也不是多期待。
她把书包里的历史课本拿出来塞到枕头底下,打算用晚上的时间翻书温习,不过有点儿头疼的是,她似乎现在就能想象出,当她靠在枕头上拿起历史书开始温习的时候,宿舍里有几个女生会晃悠着飘来互相交换的眼风和阴阳怪气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那种眼神,尤其是她在休息时间比别人多一份的勤奋和努力而得到老师的表扬时,迎来的都是那样的眼神。
哦对了,还有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不屑冷笑,好像看到她在学习就集体得了羊癫疯。
她看书碍着谁了?她又没拦着她们不让看。
不过,此时高凤超心里却是有些虚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拖延着不想脱鞋子,因为她——臭脚。
而江思媛知道这一点,高一上学期某次上体育课,进仓库搬跳高垫子时,高凤超坐在地上刚刚脱下鞋子,江思媛就捂住鼻子嫌弃地瞄着她的脚和黑袜子,夸张地叫道,“咦你的脚好臭啊!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脚了啊?”
天地良心,高凤超发誓自己真的每天都洗脚,可她的脚就是爱出汗,加上妈妈给她买的那种便宜运动鞋不透气,大夏天的,脚闷在里面出一天汗不臭才奇怪。
后来江思媛好像得到了什么好玩的秘密,时不时当着高凤超的面拿出来含沙射影地提一提,只不过从来不明白地说开,云里雾里的,让其他人觉得莫名其妙,只有高凤超懂她是什么意思,无论江思媛调侃多少次,高凤超都会立刻难堪到耳朵发红。
高凤超知道,有时候自己是脾气太软了,脸皮也薄,如果她要有江思媛一半的厚脸皮和坏心眼,说不定江思媛根本就不敢惹她。
人都是挑软的柿子捏,这是规律,也是人性。
“有没有人吃巧克力?”
“我要!我要!”
同桌清亮温和的声音打断了高凤超回忆的思绪,她抬眼向宿舍的另一头看过去,只看到同桌在笑着把从书包里带来的巧克力分给大家吃。巧克力不多,不知道够不够分,也许有人会分不到,金灿灿的一个球,看上去很好吃也很贵的样子。
感觉到同桌渐渐地要往这边走过来时,高凤超忽然有些慌张,她立即垂下眼睛,把书包拉链拉好,推到床铺里面去,然后对着正好迎面淡淡笑着走过来的女孩拘束地扯了下嘴角,有点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出去上个厕所。”
高凤超几乎是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宿舍,走出来后才责怪自己真是没出息,她懊恼地扶着楼梯往下走,心情乱糟糟的。
前段时间同桌向自己借政治练习册,高凤超那时正因为没考好而生自己的气,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桌每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发呆,有时候还傻笑,却一到考试的时候就能考那么好,为什么自己每天很认真很用功地做题背书,却总也考不过一到自习课就发呆愣神的同桌。
苍天大地,这简直不能理解。
于是高凤超硬邦邦地拒绝了,拒绝后立马觉得后悔,却又抹不下面子再跟对方说,好啊没问题,我们看一本吧。
不知道走到几楼的连廊拐角,高凤超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郁闷地走过去站在窗边消化烦闷的心情,她慌不择路地跑出来,只因为,只是因为——她担心同桌有可能,不会分给她巧克力。毕竟那段时间的隔阂让后来直到今天两个人之间的相处都变得怪怪的。
这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甚至有点儿可笑荒谬的原因而已。
高凤超,你什么时候能够成熟坚强一点呢?你太可悲了。
其实她真的不该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她应该坐在那里,无论同桌有没有分给她巧克力,都不是多大多要紧的事,没分就算了,她再喜欢吃巧克力也不眼馋别人的,分给她的话,自己就大大方方地接过来,然后大大方方地微笑着说谢谢。
多么容易多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吗?一点都不难,可是为什么她就没做到。
大姑曾经开玩笑地说过她小家子气,高凤超当时只是低头装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勉强笑了一下,可是后来她生了很久的气,甚至都开始觉得大姑也没那么好了。
初中的周末去辛烨家里玩时,辛烨妈妈偶尔闲暇的时间会给他们烤很好吃的饼干点心,饼干的盘子放在桌子上,高凤超心里虽然很想吃那盘饼干,可就是觉得浑身局促,眼睛溜溜地往桌子上瞟过好几次,却始终伸不出手去拿。
她似乎做不到像新月那样子大大方方、轻轻松松、自自然然地做一个客人,找不出原因,即使她想轻松,甚至是刻意装作轻松,心里建设了许久,终究还是不行。
有些渗到骨子里的东西随着一辈又一辈的血缘代代流淌下来,骨子里的卑贱就像是蛆虫,常年累月腐蚀着她的身体,她的战战兢兢,偷偷摸摸,说话冷场无不证实了大姑说的小家子气。
就像每次过年去大姑家拜年的时候,钟爱巧克力的高凤超总会偷偷地,把大姑摆在外面用于招待客人的果盘中仅有的几块巧克力拣出来,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放兜里藏起来,带回家品尝。
她第一次去辛烨家做客时,吃到了很高级的巧克力雪糕,上面淋满了瓜子坚果,让人垂涎欲滴,高凤超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小心咽口水。辛烨妈妈拿给她时,她尽量礼貌优雅地接过来,道谢,然后仔细品味着每一口,味蕾得到了极大满足,然而神经仍然紧紧绷着,警惕地注意着自己吃东西时的样子,提醒自己不要发出太大声音。那一刻,高凤超觉得自己既幸福又可怜。
再怎么不情愿,也已经到宿舍门口了,她无处可去,高凤超心情灰败地推门走进去,没有人注意到她,也没有人抬头跟她打招呼,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快乐与她无关。
然而当她走到自己的床铺边,看到枕头边上有一颗圆圆的、金色锡纸包裹住的巧克力,安静堂然地呈现于她酸涩的眼底时,高凤超觉得自己这一天,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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