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抱着晚上篝火晚会要用的游戏道具往操场走,刚刚好按照早已插好的牌子找到了自己班级的位置,就看到木牌旁边站着一个男生。
苏梓聪低着头,,一直望着自己脚尖的方向,无意识地碾着脚下的草皮写写画画,好像在发呆。
这个时间距离指导老师通知的集合时间还早,大家大多在宿舍里嬉笑玩闹,操场上没几个人,苏梓聪始终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眼望去,仿佛忧伤得不行,新月啧啧舌,脚步微微一顿,但没有停。
中考成绩出来后,苏梓聪年级第一,新月紧随其后,她对自己的成绩很满意,捧着鲜花开心地和每一个老师合影,比着一个又一个欢乐的剪刀手,终于比累了坐下来休息时,抬眼望到了同样从鲜花赞美声中挣脱出来的苏梓聪。
新月笑嘻嘻地说恭喜,苏梓聪咧了咧嘴角,好像方才已经把笑容透支过度,再也笑不出来了。
与新月的欢欣愉悦相比,苏梓聪头顶罩着薄薄的一层低气压,他的脸皱成弯曲的一团,扭脸望向新月时,兴致缺缺,好像在说,有那么高兴吗?有什么可高兴的,德馨附中的第一名,在市里的排名不过也是五十上下而已,山外有山,人外也不止有人,而且是整整五十多个人呢。
新月摇摇头,觉得苏梓聪简直有病,她想起临近中考前的两个周,苏梓聪的身影直接从强化班里消失,不来上课也不来自习,只有偶尔向老师拿几套真题做。
时间再往前推到一个月前的时候,坐在强化班里安静上课的新月就感受到了大家那种心不在焉的躁动,天气热起来,中考也随着一天天逼近,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让浮躁的心情安分规矩地守在眼前成堆的试卷和习题书上。
大家兵荒马乱,各显神通,走特长的走特长,走不了特长的,每天睁开眼睛奔走在其他几所高中的自招考试里,只要是差不多的学校都要去试一下,有机会就不放过,当然也有像朱思嘉一样,每天头疼地准备着出国材料,强化班最少的时候,只有四五个同学坐在教室里。
那时的新月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所以也比其他人更能耐得下心去,在强化班的老师讲完课后,又多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整理完笔记,新月才收拾好书包走出来,却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看到了苏梓聪。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学楼下通往篮球场方向的那条长长的木椅上,脊背挺直,镜片微微反射着金色的光,忧郁地像一个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尽管新月诚心地觉得对方就是在瞎忧郁。
然而自从上次在李子办公室批完卷后,她和苏梓聪的关系终于不再那么僵硬而诡异,再次在走廊上碰到时苏梓聪也终于不再刻意无视她,当鲁有光恶作剧地在她背后贴了一张“别看我!我就是一只又肥又笨又坏的猪”的大纸条时,苏梓聪和她擦肩而过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追了整整一条走廊,才气喘吁吁地拽住她,没让新月带着这张纸条跑到老师的办公室里丢人现眼。
天气发闷,一直有雨水下不来,走近时,篮球架被扔上去的篮球撞出了不小的声响,球场里有男生发出一声不爽的咒骂,苏梓聪好像终于回神,扭过脸,看到了走到跟前的新月。
新月抱着一堆很重的作文资料打算拿回宿舍,每天晚上临睡前翻出一篇学习品味一下,方便她在到了考场上写作文时言之有物,不再胡说八道。资料很重,新月不想绕远道,不得已径直往前走。
走到苏梓聪跟前,她往上托了托怀里的一堆资料,重新换了个姿势,她甩了一下发酸的胳膊,疑惑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你不也没走吗?”苏梓聪淡淡地,说完就再次偏过脸看向篮球场的方向,周身笼罩着一层忧郁的气息。
新月对他这种天然高贵的忧伤自叹弗如,吴森隔一段时间总会扮演失意少女,忧虑地托着下巴望窗外,惋叹小说或者电视剧里爱而不得的女主人公,然而这种故作矫情的姿态并不会持续多久,吴森总会被言新月的白眼和朱思嘉的冷嘲热讽气到绷不住,忧伤少女的面具破裂,跳下来张牙舞爪地揍人。
“我在教室里整理了会儿林老师这节课讲的新题型。”
苏梓聪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他依旧盯着篮球场,语气飘忽,“真勤奋,好学生呀。”
又犯病了。
“是吗,谢谢夸奖。”
新月只当做没听见他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她回宿舍收拾完还要去赶车呢,没时间跟他生气,于是新月简单地点点头,转身就走,“那再见了。”
“哎!”
没走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苏梓聪的叫声,带着点儿气急败坏的意味。
“你不着急回家的话,”他的气势忽然弱下来,听上去心情很糟糕,连端正的肩膀也垂下来了,低声说了一句,“我们聊会儿天吧。”
我着急。新月默默在心里叹息了一小会儿,然后返身走回来,一把弯腰将怀中的作文资料重重放在长椅上,又脱下身后沉重的书包扔在上面,使劲儿甩了甩手腕。
苏梓聪被她大力的一放又一扔吓到了那么一点儿,他无声地将自己放在长椅上的腿向自己这边收了收,抬眼看了她一下,小心翼翼的目光里透露出对她一系列暴躁行为的谴责。
新月一屁股坐下来,没好气地用手扇着风,“你要聊什么。”
“不想聊了。”苏梓聪气呼呼的。
“那我走了。”新月也不废话,跳下来,作势就要走。
“言新月!”
新月看了看苏梓聪喷火的眼睛和气红的脸颊,忽然叉着腰,像女土匪一样哈哈大笑。
她背着手绕着长椅转了一圈,又伸手揪了几片树叶,笑着问,“怎么样,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
苏梓聪一怔,茫然半晌,有点儿反应过来,随即他再次扭过脸,却是看着脚下的书包,冷冷道,“好个屁。”
“你明明心情变好了,我理解你的,”新月笑着说,“现在这个时候,好像所有人都很暴躁,别憋着,发泄出来就好了,我二哥哥说的。”
苏梓聪不吭声。
新月并不需要多想,就大约可以猜到苏梓聪的坏情绪十有八九来自于成绩和名次,苏梓聪永远纠结于第一名,新月却只关注最终的结果,只要最后能考上德馨,无论是第一,还是垫底,新月都可以接受。
然而苏梓聪却只想要第一,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事情。
明明是对方想要聊天,可是从坐下来到现在,苏梓聪大半的时间一直在沉默,这些秘密的心事说出口实在太难了,新月对于自己最私密、最重视的心事,也从来都很难讲出来,只能憋在心底,一天一天缠磨生根。
不过,新月知道自己的心愿一直很明确,向上攀登,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和奶奶,强大到能够保护所有想守护的人,强大到可以自在随心,不受他人摆布为止。
然而苏梓聪的心愿呢?
他们最终什么都没有谈,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冷清的篮球场里寥落的追逐,篮球落地又腾空,弹到地上的时候有气无力。
再之后的几天里,新月慢慢听说了八班的指标生竞争中最后确定下来的人选是宋婉,并不是苏梓聪,即便按照这三年来的成绩,不该是这个结果,不过没有谁会去追问,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憋足了一口气要挤过那狭窄的泳道,游到更为广阔浩瀚的海洋里去。
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跤,是一块翘起来的草皮,新月手里的彩环道具没拿稳掉了几个,落到草皮上,咕噜噜往前滚,滚到了苏梓聪的双脚旁。
苏梓聪弯腰把几个彩环捡起来递还给她时,新月直接把怀里抱着的道具全部堆在了地上,靠着标识着班级名称的木牌子旁边,然后伸着懒腰努努嘴,示意苏梓聪把手里的那几个也扔那儿。
还没等新月伸完懒腰,开启第一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苏梓聪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就砸过来,“我这次考得更差,比入学时还落后了十个名次,竟然连语文和数学都没考过你。”
新月僵硬地做完最后一个拉伸动作,然后慢慢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苏梓聪无视,紧接着,像是要崩溃了地一声沉沉的叹息,“我完了,连语文和数学也考不过你了。”
他叹得情真意切,新月伸脚踢了踢刚才那块翘起来的、差点把她绊倒的草皮,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这大概是德馨高中这所学校所有紧抿嘴巴挣扎向上的同龄人里,除了鲍一鸣之外,唯一一个这么坦然地展露自己在成绩和分数下隐含着的所有野心、虚荣心和自尊心的人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倾诉会让人上瘾。
只是她和鲍一鸣之间的坦诚是因为那个早已约定好的游戏,苏梓聪这样骄傲而在意自己成绩的人,如果肯主动提起,那就证明——他是真的已经煎熬到要撑不住了。
新月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垂眼擦着自己手心里拿道具蹭上的灰,凉凉地道,“你继续忧伤,继续保持这个状态,说不定下次考试,你就没有一科能考过我了。”
似乎原本是期待着能听到什么安慰的话语,苏梓聪连下一句要怎么回应都想好了,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直捅人心窝的话,苏梓聪愣怔片刻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气得脸都歪了。
新月长长一声叹息,摊开双手,一左一右摆在身体旁,仿佛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这么明白简单地置于她的两侧,她无奈地道,然而声音是温和的。
“我早说了,你实力一直在,就是心态问题,眼睛总往上仰着要去够第一的位置,总想着够不到就完了,哪那么容易完。”
苏梓聪张了张嘴,好像要辩解,新月一屁股坐下来,一只手挥了挥示意他也坐下来,语速很快地继续说。
“你尝试着调整一下心态吧,有时候越渴望做到事情越不成,”新月顿了一下,“再说了,你为什么对第一有这么强的执念呢?德馨高中外有全市,全市外有全省,全省外还有全国,全国外有世界,世界外有宇宙,怎么,你是打算有一天要征服统一全宇宙吗?”
苏梓聪盘腿坐在她一旁,揪着手底下灰尘扑扑的草皮,恹恹地说,“我倒是想。”
新月被震惊到了,她着实没想到苏梓聪还有这样宏大的愿望,宇宙之王哪是那么容易当的,她越长大,就越发现了自己的平凡和普通,小时候气势恢宏的梦想渐渐沉寂,于无声处,渐渐转变成了一日三餐,家人康健。
可是,曾经满溢胸腔,恨不得站在最高处展开双臂,大声告诉上帝的梦想,真的随着长大,变得一点意义和价值都没有了吗?
沉寂半晌,新月忽然开口,“其实,我那时候挺羡慕你的。”
“呃,什么?”新月忽然的出声吓了苏梓聪一跳。
”就是六年级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低的。
苏梓聪闻声侧过脸,他看到女孩子唇角弯了一下,轻轻的一下,似乎在笑,又似乎没笑。
“羡慕什么?”
言新月咳了一声,抬手摸摸鼻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羡慕你被老师叫去带着红笔批卷。”
“”苏梓聪没什么话地久久看着她,眼睛里有些一言难尽的情绪在荡漾,良久,他才无力地叹息。
“你也不用这么安慰我有点儿”
“我说得是真的啊,你不相信?”
苏梓聪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不信。”
“真的。”新月哑然失笑。
当年她笨拙地在本子上模仿而获得的渺小快乐,受到伤害后羽翼悄然归拢再也不肯轻易张开的苦涩,偷偷的羡慕和深切的渴望,如今终于能够淡然平静地讲起,却没有人相信。
时间究竟会改变多少?
“苏梓聪,”她轻轻踢了一下男孩子放在地上的那只脚,“你有梦想吗?”
苏梓聪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以一脸非常受不了的表情瞪着她,言新月在看到对方吃了苍蝇似的神情反而很舒爽地笑出声来。
最近一年的时间里,许许多多的综艺和媒体拿梦想赚足了噱头,直到梦想二字彻底烂大街,提起便觉得恶心无味,而对于他们来说,有关于梦想的话题只是用在命题作文里,无论怎么抒情,讲得有多肉麻,感情有多真挚,情绪有多饱满诚恳,目的只有一个——作文得高分。
新月无视苏梓聪鄙视加嫌弃的神色,她自顾自点头,笑了笑,万分自如地说,“我有。”
“我想做医生。”
“医生?”苏梓聪惊讶地扬了眉。
“医生。”新月笑着,回以肯定的点头。
“所以这学期结束,高二的文理分科我会学理,然后考到中国最好的医科大学里去。”
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早已下定决心的事情,一切顺理成章,一切理应如此,她抓住了漫长的浓雾里最重要的那一抹光亮,便不会再任它溜走消失。
二奶奶出殡的那天,言新月在跟着长长嚎哭的送葬队伍艰难地一步拖着一步往前走时,心里是极度压抑而悲伤的,她的手被奶奶轻轻牵在手里,粗糙温暖的掌心一如往常,从儿时到现在,这个老人就这样牵着他,带着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她的个头很快就将赶上奶奶。
新月扬起脸,看到奶奶花白的头发被那片茫茫然看不到边际的白衣衬得更加雪白而透明,伸手几乎触摸不到。
胸腔猛然剧烈地一震,胸口穿来细密尖锐的疼,她在那些疼痛恍惚的瞬间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纠结挣扎多年的恐惧和害怕到底源自哪里,又是为什么。
这么多年,她所有的害怕都是源于衰老、疾病、意外和死亡,她怕自己跑得太慢,就无法超过奶奶衰老的速度,甚至无谓衰老和死亡,就连意外,也会将她打个措手不及。
苏梓聪依然愣怔地看着面前坦然坚定的女孩子,虽然对方在显而易见地走神,但苏梓聪却震惊于对方已经将未来想得那么清楚,明朗简单,剩下的,好像只需要踏踏实实去努力就好了,他的那些烦闷郁结于心的心思,在这样明晰确切的梦想面前,好像幼稚的小学生行为,不值一提。
真的可以这样简单吗?苏梓聪不愿相信,他好像看清了些自己和言新月之间的不同,言新月的前方,有切实笃定的心愿和目标,所以她平静快乐,而他的前方,是高举不下的虚荣心和爱面子,他的前方是虚幻似真的画影,所以他痛苦不甘。
言新月或许可以安慰他的坏心情,却理解不了他的坏心情,没有人能够理解,就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苏梓聪的心情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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