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赛赛好像看到了新月,揉了揉眼睛,她没有看错,真的是新月。
刚扬手准备好打招呼,她妈妈阴沉沉的脸忽然在眼前浮现出来,那张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透露出愤怒、不满、埋怨和失望。
怨她不争气,叹自己恨铁不成钢。
愣神的工夫,新月的身影已经拐过文理连廊,渐渐走远,向着理科班的方向走去。
心情像穿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却被飞驶而过的汽车溅了一身泥水,陈赛赛慢慢放下手,苦笑了一下,觉得生活真够索然无味的。
这一幕如果她妈妈在身边,一定会先骂她人迟钝不大方,紧接着会不停地念叨起她和新月之间的成绩差距,念来念去,比来比去,最终得出结论——新月要比她好太多了,于是一整天,陈赛赛都要面对着她妈妈铁青的脸,得不到一点儿笑容。
明明是一个全新的学期,她对新学期有期待,也做了动心的规划,然而此刻的脚步却有千斤重,她望了一眼文理连廊新月身影消失的拐角处,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向着自己班级的方向走去。
陈赛赛挺喜欢学文的,她喜欢深厚底蕴的历史,也喜欢山河海阔的地理,梦想着未来自己可以去探索古老的历史,或者用脚步丈量祖国的好山好水,她是真心喜欢这两门学科,所以文理分科前,几乎没有任何考虑和犹豫,她坚定不移地要选择学文。
然而妈妈却说不行。
“这么大人了,脑子里天天装着些小孩的幼稚心思,一点儿不考虑现实情况,学文能有出路吗?将来找工作都不好找,怎么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还能背着包四处去探险考古啊?”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了,为什么不能?
陈赛赛默默在心里嘀咕,然而她并没有和妈妈顶嘴,因为知道顶嘴和反对都没有用,陈赛赛只是在高一后半段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学习的重心移到了文科的那几门学科上,她本身理科就学得很吃力,平时的周末还得请老师补课,一旦撂开不学,几门理科的成绩立马一落千丈,期末考试的成绩更是惨不忍睹,反而是文科的那几门功课考得都很好,成绩一中和,总分竟然并不难看。
她妈妈盯着她的成绩单,分析来分析去,挣扎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勉勉强强点头同意让她学文,即便如此,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并不怎么好看。
陈赛赛得偿所愿之余也有点儿郁闷,她理解不了为什么自己的妈妈总觉得学文就会低人一等,也不理解为什么新月学理而她学文就更加低人一等,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就是不喜欢理科喜欢文科,有什么问题吗?
秋天的天空总是寥远无边,白云层层叠叠堆积着,陈赛赛慢慢停下脚步,走到一个窗台边,将窗户拉到了最顶头,恰好一阵风吹拂起她的头发,额前的碎发晃啊晃,陈赛赛仰头望着白色云层后挣脱不出的太阳光,忽然有种很强烈的想法——如果这学期她能够离开家,在学校里住,就好了。
算了,妈妈不会同意的。
陈赛赛垂下眼帘,慢吞吞关上了窗户,阳光冲破云层落在她刚才所站的位置时,陈赛赛早已走远,只剩灰扑扑的瓷砖上一方耀眼的明亮。
新学期有新气象。
吴森美滋滋地看着自己新换的毛绒兔子笔袋,里面增添了不少可爱的新成员,一只只铅笔也被她削得尖尖的,桌子擦得一尘不染,奶白色的书立利利落落放在左上角,里面的书按照学科和高低整齐地排列在一起,让人看上去,心情就大好。
万事俱备,好像只差学习。
不急今天才刚报道呢,明天正式开学后她一定重新做人,认真学习!
好像还差了点儿什么,吴森盯着桌子空落落的右半边发呆,忽然低下头,从书包里抽出一张小小的卡片,想了想,在卡片背后抹上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贴在了靠近自己胸前的桌子右下角。
小小的一张,不起眼,平时有胳膊压着,挡着,老师并不容易发现。
“你干嘛啊?贴什么呢?这谁啊?”
同桌女生一脸好奇地凑过来,趴桌子上看,她的同桌近视眼又没带眼镜,一张脸几乎要贴在那张小卡片上了,等她看完,仍旧满脸疑惑地问,“到底谁啊,感觉没见过?”
吴森推开同桌,没好气地道,“我偶像。”
顿了顿,又别扭地补上一句,“我喜欢他好几年了,他特别好。”
同桌不咸不淡地噢一声,缩回去继续翻书了,显然没兴趣。
吴森愣了一会儿后,忽然感觉有点儿寂寞。
也有点儿孤独。
她用手指默默扣着那张印着人影的小卡片,原本已经准备好就差脱口而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都悄悄落回了肚子里。
不过,吴森也只是惆怅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太难过,她侧着脸趴下来,目光落于右下角的卡片上,心头一片宁静,嘴角忽然弯起一抹弧度极小的微笑。
小时候,她总是嘲笑新月一脸痴迷地望着泡泡和孙悟空,渐渐地,她反而能够切实体会和理解到那种特别特别的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吴森觉得心里撑得满满的,仰头喜欢一个偶像时确实是热烈而无畏的,然而头仰得久了也会累,吴森发现,任何时候,对于一个人的喜欢、迷恋、欣赏和激动,最后一定会慢慢趋于平淡,所有的热烈最终会沉淀下来,变成平淡的温暖。热烈不长久,但平淡可以长久,心里有一份笃定,就会源源不断产生力量。
正安然地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同桌忽然碰碰她,“你听说了吗?好像明天下午要考试,考三小科,新班主任要看看咱们的实力。”
吴森痛苦地闭上眼,实力,他们学校的学生有个屁实力,心情刹那间晴转多云,万念俱灰,吴森有气无力,认命般从桌子上爬起来,她看了一眼卡片上温柔浅笑的偶像,叹了口气,默默从书架上抽出课本和习题书,轻轻一摊开,并不宽裕的桌面就整个被题山题海覆盖住了,连带着偶像的笑也看不到了。
这种时候,偶像笑得再好看也没用,偶像明天又不用考试,也不能帮她做题。
然而,吴森盯着眼前课本上方方正正的印刷字体又走神了,她想,比起热烈地喜欢一个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喜欢自己?
比如,她现在是不是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复习,说不定明天下午她会考得特别好,发挥超常,惊艳四座呢。
高凤超捂着脑袋后面的某个地方,试探着用食指轻轻一按。
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嘶”地一下痛得轻声吸气,眼睛鼻子皱成一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悻悻把手放下,还是很疼,真倒霉。
去总务处领卫生工具时,她蹲在角落里清点分给他们班的消毒水,没注意到距离自己头顶上方不远处的柜子是敞开的,她点完数,刚一起身,头就狠狠撞到了柜子上。
这一下撞得又快又狠,高凤超咬着牙,硬生生忍住,将呼痛声咽进肚子里,她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装作一点儿都不疼的样子,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闹出的动静。
幸好没有,总务处的老师正低头忙着登记,其他班的学生也各顾着自己点数,总务处来来往往的老师和学生,竟然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往她身上看。
高凤超庆幸之余转而又觉得有点儿委屈,那一撞即使她没有出声,但总归柜子也是有点声音的吧,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怎么就没有一个人问问她,没事吧,要不要紧啊?可见,自己真的没有人在意,无论在哪里。
忍着疼,拿起清点好的卫生工具走到总务老师的桌前,签好字后,又走了出去,像一具没有意识而任劳任怨的游魂。
兴许是又想起了刚才在总务处的不愉快,脑袋被撞到的地方开始一鼓一鼓地疼,里面包裹着的怨气好像要冲出来。
高凤超抿了抿嘴,做了几个深深的呼吸,告诉自己要开心些,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情毁了一天的心情,至于头上鼓起来的包,迟早会消下去,迟早会不疼。
“不好意思麻烦你,如果一会儿老师要收的话,帮我一起交上去吧,我去趟厕所。”
高凤超把假期安全责任书递给同桌,同桌嗯了一声,点点头,把她的那份和自己的一起放在桌子右上角。
从书包里面的夹层摸出一块巴掌大的卫生巾攥到手里,高凤超起身的最后一眼,看到了安全责任书下方家长签字处那连笔的三个字。
王凤珍。
是她妈妈的名字,却是大姑的笔迹。
她妈妈写字那么丑,高凤超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自己模仿大人的笔迹签字了,即便青涩稚嫩得很容易被发现,那也比她妈妈那一笔丢脸的丑字被老师看到要强。
高凤超从后门走出去,目光直落落地往前看,不允许自己流连好奇身后那两道正在说话的身影。
有什么好看的,她不想听,也不想看。
从早上开始,肚子就隐隐约约不舒服,喝了红糖水也不管用,高凤超蹲在厕所里捂着微凉的小腹,手指狠狠地陷进肉里去摁压令她疼痛的地方,又好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乱七八糟按了半天,手指也没力了,灵魂也出窍了。
高凤超颓然低头,望着女厕所有些脏污的地砖,缝隙处永远干不了的水渍,条条道道,被各式各样的鞋底印踩花,弄脏。
尽管努力想要在新学期的第一天保持开心,然而她的心情仍旧不受控制地低落下来,很低落,低落到眼眶发干发涩,有些想哭。
高凤超回到班级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新月各科的成绩全部写下来,合计出总分,和自己的相比较,算来算去,新月比她高了二十多分。
再然后,高凤超比较她和新月每一科的分数,越比心越凉,她发现,除了语文和政治外,言新月剩下的每一科分数都比她高,有的高出5分,有的高出13分,而自己仅有的两门语文和政治,不过也只比新月高出三四分而已。
高凤超的心彻底凉下去,一直以来,她总以为自己和新月差不多,高一上学期的落后是由于自己没调整好状态,不适应高中的新环境,然而半年之后呢,高一下学期她几乎拼了命地在学习,不敢有丝毫懈怠和放松,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脑海里过一遍当天老师讲的知识点,没有一天落下,没有一天不努力,可是结果,为什么就是这样呢?
她和言新月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高凤超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地方。
就像她今天亲眼看到,言新月和鲍一鸣两个人可以在一起真诚坦荡地聊成绩,聊名次,聊学习方法,聊这次你考过我下次我超过你,默默在一旁听着的她表面平静,心里却早已惊天骇浪。
也像她诧异地发现,言新月还认识卞蒙,不但认识,两个人关系还很好的样子,笑眯眯地在教室门口聊天说话,这些,高凤超都不知道。
他们这级有两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一个是卞蒙,另一个是钱明瑟,分班后,两人一文一理,颇受关注,不过,相比于待人疏离冷淡的卞蒙,高凤超对钱明瑟的好感更多一点儿,但她的好感和喜欢屁都不值,人家都不认识她,或许这一辈子,她也永远不会和她们说上一句话。
然而,新月却和卞蒙是朋友。
高凤超觉得肚子更疼了些,她额头抵在膝盖上,忍受着这波突如其来的疼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凉津津又腻腻的,实在难受。
右手手心里的卫生巾都被她攥得不成形状了,高凤超连忙微微松手展平。
理着理着,她的嘴角就挂上了苦笑。
卫生巾的包装纸越发皱皱巴巴,这是她妈妈买的,大多数的时间,高凤超用的都是这种便宜的卫生巾,因为她妈妈从来捡便宜的买,即使这样,她妈妈依旧觉得贵了,钱花得心疼——她是女生,这意味着家里多了一份卫生巾的开支。
从初中来例假后,她每次上厕所都紧张地把卫生巾护在口袋里,不敢让别的女生看到自己用什么样子、什么牌子的卫生巾,口袋里的卫生巾总是有着松松垮垮的包装,夸张的大玫红色或者绿色,小长条胶纸的质量不好,很容易就不粘,散开,她曾经羡慕过李安然用的那种淡粉色的、做工整齐又漂亮的卫生巾,她从来没有用过。
严格来说,其实是用过一次的,新月给过她一个,救急用,那天他们在辛烨家里玩,她忽然觉得下腹坠痛,内裤里黏黏的,幸好新月书包里有。她攥着那个卫生巾慌慌张张地跑进卫生间,或许已经脸红了,也或许没有,她不是那种白里透红皮肤细嫩的女生,就算她脸红,别人也不容易看出,高凤超只是觉得在卫生间里的她,脸颊两侧还有耳朵都很热,也发烫。
一滴眼泪“吧嗒”一声落下来,落到脏污的地缝里,瞬间没了形迹,腿有些蹲麻了,肚子在痛,头也在疼,心里沮丧地要命,失去了所有抬头向上看的力量。
高凤超尝试了好几下,再也没能扯出一个微笑,告诉自己没事儿的,今天要开心。
她今天确实不开心,也是真的开心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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