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脏污的角落里,两只手紧紧握着,彼此掌心里的湿滑几乎要让相握的掌心脱落,凉津津,全是冷汗。
吴森嘴唇苍白,用力握着她的手,闭紧眼睛完全不敢睁开,新月能听见自己和吴森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音。
直到此时此刻,新月才明白,自己之前一直劝解吴森的‘要勇敢’、‘不要怕’、‘没事的’有多空白和无力,世界上的确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除非自己亲身经历着和对方相同的灾难和痛苦。
她们藏在一块汽车雨衣幕布的后面,蹲在易拉罐、烟头、污水垃圾遍布的角落里,一动不敢动,仔细听着外面几个女生到处搜找她们的脚步,紧张到小腿都在微微痉挛。
一个小时前,她带着孙奶奶的糖果来找吴森,恰好看到吴森躲在一条小巷的角落里,外面的五六个女生其实早已发现了她,却偏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漫不经心地翻翻找找,似乎在进行一场好玩的猫鼠游戏。
喜糖零零落落洒了一地,新月拽着吴森飞快地跑,耳边尽是冷风和身后杂乱跟随的脚步,七拐八拐,晕头转向,终于跑不动停下来时,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只好先找了个略微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其实,她们已经被发现了吧,游戏的主动权一直在对方手里,她们只是等待被宰杀的猎物,死前还要被戏弄吓唬一番,凭什么?
新月感觉眼睛涩涩的疼,就这么任人欺负吗?
她从小一直在学着如何去忍耐,但人生的意义从来都不在于忍耐,忍耐是有目的的,因为向往着想要的未来,忍耐是为了最终的那个结果。
耳膜里似乎只剩下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和用力到颤抖的心跳,这一刻,新月想起了武侠小说中那些仰天大笑后,含恨而死的英雄。那么,如果已经到了最后这一刻山穷水尽的境地,何必还要畏畏缩缩地平白让人看了笑话,横竖不过一个死,怕什么?
脚步果然越来越近,新月屏气凝神,拳头渐渐握紧,几乎与此同时,头顶上的雨布罩子忽然被人掀开,新月猛而抬头,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做出了此生以来最为恐怖狰狞的表情。
“哈!”
然后,然后成功吓倒了那个原本嘴角森然冷笑的女生,对方大惊失色,踉跄几步,摔了狠狠的一个屁股墩。
效果不错,新月揉了揉脸,从从容容地站起身来,回身也将蹲在地上的吴森拉了起来。
“嗨,”她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女孩脸上,抬抬下巴笑得灿烂,“你是在找我们嘛?”
摔在地上的女生不可置信地张大嘴巴看她,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盈盈浅笑的女孩和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龇牙咧嘴做鬼脸的是同一个人。赵晓清也意外地愣了一下,敛了嘴角乖张的笑意,目光直直注视着她,尖细浓重的黑色眼线底下是困惑的打量。
赵晓清确实变了许多,变化大到新月几乎有些认不出,时光的力量是巨大的,只有眼角眉梢偶尔流露出来的细细痕迹,才让新月勉强分辨出点儿幼时那个和自己打架的小姑娘的影子。
新月这招出其不意的吓唬人确实成功搅了局,一时之间风云变幻,死寂般安静,反正打不过,先吓一吓也是好的。对面站着的五个女孩,加上地上还没爬起来的那一个,所有人都瞪着她,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新月这一刻的心情,无比愉悦。
“新月,怎么了啊?”
可能安静得有些诡异,吴森忍不住,新月稍稍回眸,发现吴森还鸵鸟般把脑袋埋在她肩后,自始至终不肯抬头看一眼。
“吴森,这个时候了躲也没有用,抬起头来,眼睛看着她们,不要害怕,你越害怕她们就越兴奋,挨揍也要挨得漂亮,记住护住头和肚子,把屁股留给她们,保住命要紧。”新月小声地抓紧时间嘱咐。
吴森紧紧抓着新月的一条胳膊,整个人几乎贴在新月身上,脸颊蹭到女孩子羽绒服衣袖的地方冰冰凉凉,怎么也捂不热。
她又慌又怕,听着新月轻柔的声音,愁眉苦脸地想,既要挨得漂亮,又要保住小命,怎么挨个揍也这么难。
“没关系,我在你前面,别害怕,抬头。”新月柔声说着。
吴森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前方,尽力让自己勇敢。
赵晓清终于将她认了出来,眉梢一挑,笑笑,“是你啊。”
她的妆很浓,笑起来的时候五官仿佛聚在一起,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小时候那个张扬跋扈的小女孩起码还是五官分明的,可现在,模糊到面目全非。
没有多余的废话,大家都缓过了神,赵晓清身边的几个女孩子狞笑着渐渐围上来,新月紧紧绷着身子,这时候,别害怕只是自我聊慰,双腿和双脚都在诚实地后退。
新月感觉身后有什么动了动,吴森忽然撒开她的手,从她的身后走到了她的旁边,咬着牙,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到吓人。
或许是小时候电视剧看太多了,正当新月以为要听到一句——有什么冲我来,跟我朋友没关系,放了他时,吴森只是换了个位置,又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人仍在发抖,但好在,眼睛是敢睁开的了。
后来的后来,新月锲而不舍地问过吴森好多次,她忽然撒开她的手,从身后走到她身旁的原因,吴森始终不肯说,后来被问得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才梗着脖子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不能老让你在前头护着我,我们是朋友啊,挨打也应该要并肩挨的,况且你还是为了救我。”
为首的一个女孩子已经凶神恶煞地举起了胳膊,即将要扇过来,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悠悠轻快的口哨,几个男生嬉笑着像是路过,边走还颇有玩味地来回打量着她们,踢踢踏踏,看热闹的姿态很是嚣张。
“你们等一下!”
新月眼角一动,看清了最前面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时,突然失声叫了出来,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包括她自己。
刚刚那一句大喊,声音高昂、响亮又清澈,竟莫名带了点儿威严命令的味道,落地之余新月也微微一怔,仿佛不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人在很紧张的时候是说不出话的,然而人在紧张到极致的时候是有无限潜力的,这是自救的本能。
几个男生本来已经嘻嘻笑着越过她们了,硬是让她这一声无比严肃的大叫喊回了头,瞪眼和她们对视着,面面相觑。
是张吉安。
新月快速地想着,她倒是认识张吉安,可张吉安会认识她吗?只打过两次照面,话都没说一句,对方还老冷着眼一身生人勿近的气质,怎么看都不会是爱管闲事的样子。
正紧急琢磨着要不要在对方面前搬出张大海救救急,好歹套个近乎,忽然听到身旁的吴森轻轻咦了一声。
“你认识?”新月小声问。
吴森点点头,声音有点儿沙哑,“认识啊。”
她指指张吉安,极小声道,“他是哥哥的社长啊,还请我们吃过冰激凌呢。”
新月斜眼瞥到有两个女生似乎已经认出了张吉安是谁,脸色变了变,正跟赵晓清低低地咬着耳朵,新月心念一动,一把攥紧了吴森的手,“走!”
“干嘛去?”吴森浑身一颤,抱紧了新月的胳膊。
新月回头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带——你——攀——亲。”
吴森满脸紧张兮兮的,连忙用手指拽住她的袖子,小心压着声音,哀哀带着哭腔问,“新月,你是不是被吓傻了?哥哥哥的社长,他他就是个跳舞的,怎么可能会打架啊。”
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新月不理她,几步就拖着她走过去了,旁边的女生被她凛冽的架势唬地愣了一下,抬了抬手,又讪讪放下,竟然没敢拦。
吴森苦着脸,认命地想,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社长。”
新月看到吴森伸手拽了一下张吉安的衣角,仰起脸,神情萎靡的,不抱希望地问,“社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吴森,吴忧的妹妹。”
张吉安低头看了看她,面无表情,新月手心微微有些汗湿,她悄悄咽了口口水,紧张地盯着张吉安的反应。
半晌,张吉安才皱皱眉,声音淡地让人听不清,“你脸怎么了?”
吴森离得最近,她听到后一撇嘴,抽了抽鼻子,满脸倒霉地低下头去,忿忿道,“被打了呗。”
她一脸大难临头的惶恐,憋了又憋,还小心扭回头打量了好几眼新月的脸色,最后终于像下定决心般地,对张吉安勾了勾手指,小声而着急地道,“社长你赶紧走吧,她们可厉害了,你打不过她们的,而且万一被她们盯上就完了,别因为我连累了你们。”
说到最后一句脸上还带着点儿不忍的愧疚。
新月就这样眼睁睁地看到张吉安身后的几个男孩子齐刷刷地一脸错愕,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了什么,连张吉安似乎也没忍住,嘴角轻轻抽了抽。
真的是傻人有傻福,新月低头闭眼,叹息着扶额。
世界忽然一片安静了。
高凤超觉得自己这次考得不错,首先是考试的时候就答得很顺手,尤其是语数英三大主科,交卷的那一刻整体感觉良好,心满意足,一直的辛苦和努力没有白费,努力不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的愉悦吗。
果然,今天卷子发下来的时候,分数和之前预估的大差不差,数学甚至比她之前想的还高了5分,努力是有收获的,她没有白辛苦。
高凤超喜滋滋地把几张卷子翻过来,又翻过去,控制好力度,不好发出太大的声音,怕招人烦,喜悦也要小心品尝才行,太嚣张的话,老天爷会收回去。
同桌不在座位上,高凤超瞅了好几眼同桌桌子上新发下来的那几张卷子,瞅得眼热心痒,悄悄打量了几眼周围,没有人注意自己。
她吸了口气,鼓起了点儿勇气,装作帮同桌整理卷子的模样,眼睛快速地瞄着每一科试卷最上方红色的分数,瞄完了,好整以暇地缩回手。
嘿,都没有她考得高哎。
期末考试所有学科的卷子陆陆续续发下来了,根据她收集到的消息,她的英语分数是班里最高的,142分,连卞蒙都比她低了两分。
不过,她三小科的分数不算高,勉强卡在中上的位置,好在她的三大主科考得很不错,高凤超粗略地在演草纸上算了算,说不定,这次有希望进年级前15。
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往下也撇不下来,压都压不住,只好努力低头缩紧下巴,闷闷傻笑。
笑了好一会儿,忽然发觉自己怎么有点儿傻,也好不谦虚,于是严肃地咳了几声收敛起满脸满眼的笑意,郑重地将手里的一沓试卷折好叠好,然后轻轻放进试卷夹里,心怀敬意的,轻快释然的。
原来她并不笨,她也可以考得很好,坐在这个连空气都是紧绷到压抑的尖子班里时,她应该将脊背挺得更直一些。
未来,未来她还会更努力,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高凤超眨眨眼,前途忽然展现出的一片光明让她鼻酸,高一那整整一年带给她的打击和绝望曾经一度让她觉得永无出头之日了,好在,熬过来了,一切都在变好。
“大家准备一下吧,搬好椅子,咱们下去开会。”
黑板被拍了两下,高凤超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女孩子,低眸浅笑,正在跟第一排问着什么问题的女生说话,高凤超双手拖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卞蒙美好的侧颜,心里长长而叹服地叹气,怎么有人就可以长得这么好看呢?
长得好看就算了,还很优雅,优雅也就算了,还多才多艺什么都会,声音也好听,头发也好看,处事也让人喜欢,除了性格稍微冷一点,简直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美好。
考完试了,即使是尖子班,浑身紧绷的劲儿也短暂松了下来,大家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搬椅子往外走,高凤超下楼梯,跟着人流往操场的放心走,心不在焉地跟旁边的女孩子说着话,眼角忽然瞥到了斜前方新月的身影。
同样搬着椅子,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聊天,微垂着眼睛不紧不慢往前走着,高凤超侧了好几下头,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新月的侧脸。
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漠,甚至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好像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这是……没考好吗?
高凤超无比惭愧地发现——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隐隐的开心。
不地道,很没义气,可高凤超不得不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些阴暗而见不得人的心思。
我只是小小的开心一下,并不是得意,也不是落井下石,高凤超咬着嘴唇兀自把这几句话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从小到大,她羡慕过许多女孩子,羡慕李安然细细软软的头发和温柔可亲的妈妈,羡慕高露露富裕有钱的家境,羡慕张惠大大咧咧什么都敢说不怕得罪人的性格,羡慕王梦娟左右逢源见人就来事的嘴巴,也羡慕过电视剧里许许多多长得漂亮更有性格的女主角。
可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变成她们,她们再好,也和她无关,这么多年里,高凤超唯一也是一直想成为的,只有一个人,只有言新月。
这是秘密,秘密埋藏在心底连她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她装作不知道,也曾刻意忽视,气急败坏地否认过,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因为它是真实的。
世界上有无数的东西可以造假,只有心底的秘密,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高凤超揉了揉手心被椅子硌出来的压痕,冬天的冷风吹得脖子凉,她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紧了紧领口,抬头看到主席台上依次坐下的诸位领导。
高矮胖瘦,有男有女,她一个也不认识,一个也叫不出名字,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心情渐渐悠扬起来。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已经结束,教导主任又组织了年级大会,这次,还把去年毕业的几个优秀学姐学长请了回来,请他们做交流分享。
高凤超喜欢这样的大会,也喜欢仰着头看那些只比她大了一岁两岁却已然漂亮得跳出了龙门,闪闪发亮的学长学姐们。
如果足够努力,说不定未来两三年后,她也可以被请回德馨高中,坐在主席台上,温柔得体,言笑晏晏地向底下坐着的学弟学妹们做交流分享。
冬天凛冽的北风吹得人脸颊发干,这样美的白日梦却能够穿透扑到身体上的冷风,从心间向四肢注入股股暖流,只是稍稍想起美梦的开头,全身就好像无端生了许多力气。
高凤超心情愉快,嘴角微扬,翻开了从教室带到操场的笔记本。
正低头把教导主任刚说的一句‘行百里者半九十’记下来时,余光里忽然看到一道身影落在自己的双脚附近。
高凤超笔尖顿了顿,微转脸,班主任从后面走过来,目光正落到她摊开放在双腿上的笔记本上,略显厌烦地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
高凤超心里咯噔一下,原先的好心情嗖地一下没了大半。
然而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后又抬脚走了。高凤超扣着本子的边角,努力挽回一点儿来之不易的好心情。
这样的年级大会开过好几次,高凤超从来都有带着笔和本子记点儿什么的习惯,可是似乎从一开始,班主任就不喜欢她这种处处矫揉造作的行为,高凤超扭头看了看四周,确实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拿着一本本子和笔,煞有介事地记啊记。
故做正经。
黑色的走珠笔笔尖墨水总是很多,她停顿不动时,很快就晕成了一个黑色的圆点,圆点一点点变大,渗过纸张,透到下一页去,变成点点痕迹。
高凤超低下头,维持了那个动作很久,主席台上教导主任的话已经讲完,接下来是去年考上清华的学姐从话筒传出来的跟大家打招呼的、温柔而清越的声音,所有人都在伸长脖子鼓掌。
似乎是被热烈的鼓掌声音惊醒,高凤超终于动了动,她慢慢阖上本子,盖好笔帽,然后也仰起了脸,放在腿上的本子被她用双手压住,再也没有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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