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数学文理组在同一个办公室,新月垂眼盯着自己的运动鞋,前端的鞋头密密麻麻的网面花纹,鞋带交叉相系,看的时间久了,眼睛有点儿累。
“你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还是要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毕竟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要”
班主任的声音断断续续落在耳底,又轻重不明地倏忽散去,新月在晚自习上被班主任从教室叫到数学组办公室后,一直安静地听着班主任这场苦口婆心的谈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开学以后,新月在学校里就一直是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一整天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看书,然而过了许久,她眼睛下的书却没有翻过一页,晚自习时班主任坐在教室后面备课,不时抬头望一眼班里的学生,没什么异常,教室里只有书页不时翻动和笔尖落纸的声音,安静而规律,偶尔间带着几声低低的咳嗽。
能坐在1班的孩子每一个学习自律性都很强,并不需要老师总跟在身后盯着,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来自言新月,四十多岁的女老师轻轻皱了皱眉。
她的目光落在右侧靠近走廊第六排一个女孩子的背影身上,盯着看了将近有一分钟,那个女孩子始终垂着头,握笔的手都没有动过一下,侧脸清冷,眼眸微低,好像快要睡着了。
“我知道你奶奶去世对你是个不小的打击,人死不能复生,好好调整一下你最近的状态,振作起来,尽量减少对学习的影响,这样你奶奶在天上也会放心”
“老师,我奶奶还没有死,她只是昏迷。”
班主任说得口干舌燥,正拿起水杯灌了口菊花茶润润嗓子,冷不丁听到沉默成雕像的女生忽然开口反驳了句,声音淡淡陈述,倒也没有恼怒,不过也听不出悲伤。
四十多岁口齿伶俐的班主任半张着嘴巴哑了片刻,她不止感觉到了一丝尴尬,更多的是,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按照以往熟悉的经验做思想工作了。
因为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好像什么都明白,她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懂得一切,远比这个年纪还打打闹闹、懵懂傻乐的孩子要早慧许多。
只是没有用。
班主任愣愣地和女孩子沉静到幽深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失去了继续谈心做工作的欲望,最后挫败地挥挥手,把一张年级排名表拍到她眼前,自己走出办公室回班级了。
高凤超拿着考试卷和红笔,礼貌地扣响三声门后,推开数学组办公室的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清瘦的女孩子坐在椅子上,盯着面前电脑屏保那些不断变幻的彩色线条发呆的景象。
他们数学老师不在,办公室竟然也一个值班的老师也没有,高凤超愣了好几秒,好像才认出那个坐在老师桌前发呆的女生是言新月,她仍旧有些不确定地,走近了几步,轻声喊了句,“新月?”
听到声音后,新月侧身,反应了一会儿后,笑笑,“是你啊。”
“嗯,”高凤超点点头,顿了一下,“我来找老师问题,最后一道解答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高凤超有点儿奇怪地盯着新月嘴角那抹很小弧度的笑,那其实是一个很淡很轻的笑容,只是象征性的嘴角微微一弯而已,笑起来时很勉强,让人感觉有点儿敷衍。
然而,当高凤超的眼睛利落地瞥到了新月面前那张年级成绩表上,心顿时悬得高高的,再也没有心思琢磨新月不同以往的异样,那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年级排名,她还没来得及跟老师要来看。
新月在跟她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后便没有别的话,她还是盯着那些没什么规律的、在电脑屏幕上蹿来冲去的线条看,沉默着,时间在她身上凝滞地流动,很慢很慢。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高凤超傻乎乎地站着看新月,而新月坐着专注地看电脑屏幕,气氛莫名古怪,高凤超闷了半天心好痒,她其实,特别想看新月面前桌子上那张年级排名表,却又说不出口,眼睛不时望过去扫几眼,欲望克制得很辛苦。
“新月,你最后一道大题做出来了吗?”
高凤超凑近了些,把卷子展开,找话题似的问新月,心里没报什么期望,因为数学老师在课堂上说过,文理卷最后压轴的是同一道大题,而这道大题,整个年级没有几个学生做出来,她其实只是想离近些,好能更清楚地去看那张年级排名表。
“做出来了。”新月轻声说。
“嗯”高凤超微愣,听到新月平静的回答,她也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会儿神,没控制住惊讶,下意识“啊”了一声。
“你做出来了?”高凤超讷讷地,她和新月的目光都落在卷面最后一道数学大题上面,一道立体几何题,惨白的纸面映着寥落几句简洁无比的题干,高凤超忽然觉得嘴巴很干。
“那你给我讲一讲吧?”
“我忘了,”新月摇摇头,她好像很疲惫,“我忘记怎么做出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和额头,接着慢吞吞睁开眼睛,脸上一片空落的茫然,然后站起身,没有说一句话,走出了办公室。
高凤超呆呆地维持着扭身的姿势,望到数学办公室那扇新月离开后没有关好的门,走廊的风轻轻吹进来,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那张期末考试的年级排名表被新月站起来时不小心碰落到了地上。
高凤超深深弯腰,四根手指触到光洁而冰凉的瓷砖,指尖微动,很容易地就将掉在地上的纸捡了起来。
站直了,却没着急看,她再次侧身望了一眼办公室半开的门,说不上什么感受,心里闷闷地,像大姑家总是堵塞的下水道。
新月没有回班级,她径直出了教学楼,没方向地拐来过去,最后走到靠近操场树荫隐蔽下的一个小凉亭时,脚步微滞,走了进去。
天气还很冷,校服裤子并不厚的一层,新月里面只穿了一条秋裤,木亭长椅潮湿阴冷,凉意从屁股底下一层一层渗透上来,渐渐的,渗透四肢,渗满了全身,新月双脚放在长椅上,曲起了双膝,额头抵在校服裤子微凉的布料上,双手环膝,紧紧抱住了自己。
她觉得好累,真的好疲惫,很想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场发烧过后,新月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因为她开始失眠,闭上眼睛,从儿时起有关于奶奶的记忆像静谧而绵长的潮水,静静漫过她,她浸泡在水里,后背和四肢都冰冷,胸腔的心却热得滚烫,火烧火燎,心尖难过到无以复加,眼角的泪一颗连一颗滴落到枕头上,有时碰到耳边沿顺着流进去时,能感觉到泪珠热热地,几乎灼伤耳膜。
不管她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总也睡不着,于是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现许多事情,一件一件又一件,停不下来,哭到哽咽时,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双手死命抱着被子封闭住所有空隙,怕被爸爸或者妈妈听到。
被子柔和绵软,带着晾晒后暖暖阳光的味道,用力些抱紧,似乎心里的难受就会少那么一点点,年纪很小的时候,她也会想爸爸妈妈,想到晚上哭闹着不肯睡觉,那时奶奶总会把一只胳膊给她,让她抱着睡,后来渐渐不哭了,可还是习惯性地去捞奶奶的胳膊,不抱到坚决不睡觉。
生和死都太过于宏大,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就像她也理解不了,那些从未见过面、突然出现在医院里的所谓的奶奶的亲戚,端着长辈的架子,姿态傲然粗鲁地与爸爸和小叔叔争执,说一不二、滔滔不绝地安排与奶奶后续治疗的一切,这些人,究竟是以一副怎样的心态看着病床上苍老虚弱的奶奶的呢?
以七舅爷爷为首的长辈们执着地要将奶奶转移到北京的大医院中去,接受手术,爸爸和小叔叔一齐强烈地反对,医生说老人年纪大了,不能这么折腾,先不说身体到底能不能承受那样大而复杂的手术,光是去北京这一路的颠簸,就够受的了。
小婶婶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叔叔左右为难的狼狈,爸爸发青的眼底,妈妈沉沉的叹气
所有人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与奶奶有着深深浅浅关系的每个人都表现出忧切的关心,深信不疑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其实是对老人最好的法子,反而是新月,插不上一句话,或许因为她还是小孩子,也或许是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要我看,管他是四姨姥姥还是七舅爷爷,就应该直接拿大棍子统统轰出去,自己家的事管明白了吗?跑过来对别人家的事指手画脚。”
陈赛赛气愤地说,她鼓着脸,细细的眉梢激动轻颤,她难得如此张扬展露自己的愤怒,只是愤怒里还有点儿忐忑在摇摆,偷偷打量新月的反应,对方窝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抱枕看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面容平淡地听哪个国家的领导人又访华了,国际上近期又召开了什么会议
新月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平静,陈赛赛有些呆,她受新月妈妈所托来安慰新月,要多和新月说说话,聊聊天,如果新月表现得伤心一些,哭出来,起码她还有许多安慰的话可说,可是,新月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安静无比,正常无比,陈赛赛实在不知道,她应该开口说什么。
只能默默地一起跟着看电视,男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成为客厅里唯一鲜明的存在,其实,陈赛赛并不是太能理解新月对她们奶奶的感情,她当然也是难过的,然而这种难过不深刻,也不长久,隔天历史老师的提问和不定期的小测足以将她的注意力迅速占据得一点儿不剩。
从小时候开始,她和自己的姥姥相处的时间要比奶奶多,理所当然也会更爱自己的姥姥多一点儿,人的心就是拳头大小,分不了多少爱给很多人,陈赛赛要承认,从心底里,她最爱最爱的,还是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只是,陈赛赛依稀记得六年级的时候,自己曾经好奇地问过新月这个问题,那时她们走在上学的路上,新月沉默着,沉默了好久,正是冬天,女孩子的眉眼融在清晨略带湿意的雾水里,怎么也看不分明,最后,她只听到新月轻轻地说。
“爸爸妈妈在一起,奶奶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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