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凤超趴在座位上,呈呆滞状。

    脸色苍白难看。

    连一向八风不动的同桌也奇怪地偏过头,看了她好几眼,不明白她受什么打击了。

    高凤超一向是班级里最勤奋最用功的女孩子之一,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高凤超总能把手中的海绵挤得像在烈日沙漠里曝晒后的海绵干干,一丁点水分也逃不过她的掌心。

    所以像现在这样,自习课上大喇喇地公然发呆,既不奋笔疾书整理笔记,也不踌躇满志做题,更没有咬牙切齿改正错题,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凤超平时的作风。

    过了十分钟,同桌女生做完了一篇完形填空,看到高凤超还趴在桌子上挺尸不动,实在忍不住了。

    “你不舒服?生病了?”

    高凤超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摇完了后顿了一下,又点点头,下巴将桌面上的卷纸蹭起了褶皱,高凤超用手压了一下,折痕已经留下了,怎么也抚不平,就像是她此刻的心情。

    眼角瞥到同桌越发迷惑的目光,高凤超终于慢腾腾直起上半身,坐得端正了些,只是背仍旧佝偻着,眉眼也耷拉着,看上去精神萎靡。

    “我胸口疼。”她想起年级排名表上那行对比明显,极其刺眼的分数时,心仍旧在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

    “胸口?”同桌脸色变了变,“坏了,你该不会有心脏病吧?我妈是医生,她说不少病人发病初期都是胸口疼,前几天她的一个病人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学生呢。”

    高凤超呆了一呆,摆摆手,冲击过大沮丧之余说话都语无伦次,“呃不是我就是可能觉得胸口有点冷”

    “单单胸口冷?”同桌满脸审视狐疑。

    “身上也冷哪儿都冷。”高凤超迎着头皮说完,怕同桌不相信似的,赶紧把搭在椅背后面的羽绒服拽到身前,抖开穿到身上了。

    穿上之后过了五分钟——好热啊。

    真的好热啊,高凤超欲哭无泪地想,这衣服质量可真好。

    她低头,摸了摸身上崭新而顺滑的布料,粉蓝迷彩的花纹好看又酷,高凤超在服装市场里看到时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是她的新年衣服,隔了三年还是四年后,一件崭新而十分漂亮的新年衣服。

    尽管心底里对妈妈有诸多抱怨和不满,不过当她在放着刘德华《恭喜发财》满是欢快而喜气洋洋的服装店里,捧着自己心仪的新年衣服时,还是高兴得眉开眼笑。

    爸爸今年寄回来的钱比以往都要多,电话里,爸爸声音洪亮得意,说是工程干得好,老板一高兴,多发了两倍奖金,高凤超乐呵呵地跟着妈妈逛服装市场,新衣服到手了,她看什么都开心,连手心里装衣服的塑料袋也越看越喜欢。

    高凤超的妈妈给女儿买了一件外套,给儿子买了一条裤子,她自己看好了一双款式价钱都很合心的靴子,纠结了一路,最终狠狠心,终究什么都没有给自己买。

    走出市场坐在拥挤的19路公交车上时,满车拥挤,全是提着年货,买新衣新裤的人,热热闹闹,欢欢庆庆的,高凤超将妈妈方才的那些犹豫和纠结都看在眼里,瞥了一眼妈妈那双已经穿了好几年鞋头都掉皮了却始终没舍得扔的短靴,心中酸涩。

    她暗暗发誓,一定会好好学习,有出息,赚大钱,那时自己一定要给妈妈买很多双很多双靴子,让妈妈开开心心地每天都换一双,想穿哪双就穿哪双。

    还小的时候,高凤超心里曾对爸爸妈妈有过许多怨恨,怨恨他们粗俗低贱,怨恨他们贫穷无能,也怨恨他们偏心不自知,弟弟和她从来都是不同的,从记事开始,每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奶奶和妈妈都会先塞给弟弟吃,她撞见过好几次,也由一开始的嚎啕大哭满心委屈变成了现在的淡定走过,浑然不往心里去。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那时还不到十岁的高凤超就总结出一堆朴实无华却很实在的大道理,伤心有什么用,平白难过添堵,有伤心这功夫不如省下力气去争去抢,弟弟的肉偷偷吃一块就偷偷吃一块,多吃一点儿就多赚到一点儿,只要不被看见就不会挨打,即使被看见抓到了也没关系,不是还有腿吗,能跑快一点就跑快一点,跑得快就少挨一些打。

    高凤超在深夜里曾经幻想过许多数不清的美梦,关于未来,关于出人头地,然而即便在这些美梦里,她也从来没有幻想过未来某一天她闯出去了,风风光光回到家乡后,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会对她另眼相待,会忽然发觉原来她才是全家最有出息的人,而不是他们一直坚定不移寄予厚望的弟弟,她比弟弟要厉害,他们醒悟后,就会爱她多一点。

    高凤超不做这样的美梦,因为人心最难改变。

    心偏了就是偏了,偏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跟她优不优秀,有没有出息,乖不乖巧,懂不懂事,孝不孝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看明白那一颗颗偏掉的心,知道不会改变也不值得期待,她反而更加轻松快乐。

    况且,随着年纪渐长,原先纯粹的怨恨不知不觉早已褪去了单一的颜色,融入了更多的色彩,也变得犹为复杂,高凤超渐渐明白,如果不是日子过得那么辛苦和艰难,哪个做爸爸的做妈妈的不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父母已经尽自己所能在养她和弟弟了,所以与其抱怨,不如拼命去努力,挣出一片彩虹天,还能庇护住劳累多年的家人。

    只是现在,高凤超感到深深的恐惧,她真的能靠自己挣出一片彩虹天吗?

    高二上学期最后的期末考试,高凤超感觉自己考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也确实挺好的,文科年级第十二名,进了前十五,这是她进德馨高中以来,迄今为止,考得最好的成绩。

    可是,新月比她高。

    文理卷即便不同,排名却是很客观的,高凤超看到了理科年级的排名表,新月无论是名次,还是语数英三大主科,全部在她之上,甚至连她引以为豪的英语,也比她整整高了两分——144分。

    她曾经还满心自得地以为新月考砸了,怀着歉疚的心情偷偷窃喜过,然而现在事实摊开后,高凤超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叉,这么多天以来的沾沾自喜全部变成了笑话。

    没有人能够体会到,当她看到新月成绩的那一瞬,心底到底有多翻江倒海,横向比,竖向比,怎么也比不过,提心吊胆了那么久,还是载失望而归。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考得很好,会超过新月呢,毕竟是年级第十二名。

    也只是年纪第十二名了。

    高凤超抹了一把额头上热出来的汗,还是没有将衣服脱下来,面前摆放着的试卷和练习册忽然之间失去了所有魔力和吸引力,她现在连看它们一眼也不情愿了。

    有了比较心就会有攀比心,继而滋生出虚荣心,得失心。

    高凤超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还不错的姑娘,因为她所有的不光彩和阴暗滋养的都是自己长长久久的沮丧惶惑,从没有祸及他人,然而现在,不是了。

    她生了恶毒的心思,只在一念,就星火燎原,再也控制不住。

    原来这种心情和感觉,就叫做嫉妒。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对此感到多少陌生,因为,它一直都在。

    从六岁那年认识新月开始,它就在了。

    陈赛赛走后,新月关掉了电视机。

    整间屋子安静得仿若武侠小说里小龙女住的古墓,她愣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去厨房热饭。

    下午四点多,妈妈该回来了。

    今天是周日,其实早在一个小时前,她就应该返回学校上课了,或许班主任和妈妈已经通过电话,新月能猜到妈妈会跟班主任大概说些什么,所以班主任后来对她几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成绩不下滑,班主任随她折腾,不过偶尔,新月走神的时候,瞥到班主任眼睛里略显担忧的情绪,分明就是在说,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成绩不下滑,早晚的事。

    于是清明节假期回来后的月考,班主任面对着新月下滑得厉害的成绩,跳了脚,偏偏在她面前还要勉强保持住镇定,于是整个人就以一脸没藏好的痛心疾首的表情不时瞥她一眼,苏梓聪说她,“你看你把班主任气的,她一看见你就胃疼。”

    有一次新月再次对上班主任哀怨又关怀深切的眼神时,忽然笑了出来,淡淡的一抹笑,她很快低头对着满桌的试卷和练习册敛去,眨了眨眼睛,很干很干。

    当新月把五千六百多块钱放在一个小书包里,塞到妈妈怀里时,抬眼看到了妈妈一怔之间难以克制的神色,惊讶、心疼、感动、酸涩五味陈杂,妈妈的眼眶好像在眨眼的瞬间就红了,盯着她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心里微酸,握住女儿冰凉的手,眼睛红红地笑着叹道。

    “好孩子,奶奶没有白养你。”

    “攒了好久的,我的小金库,”新月低头看着妈妈白皙干净的手背,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短促地笑了笑,说,“本来想买一个特别好的吸油烟机,在利群商场里,我都看好了,功能特别强大,可以把油烟全部吸得干干净净,这样奶奶做饭的时候就不用老咳嗽了,老吸油烟对身体不好,容易得病,奶奶又老在厨房”

    她唠唠叨叨说着,妈妈任她说,并不打断,有好几次,新月几乎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却能够一直清楚地听到妈妈在自己头顶上轻缓的呼吸声,像一根温柔的棉线,提拽着她要时刻保持清醒。

    她听见妈妈反复几次,欲言又止的声音。

    “月月,要不咱们休学一段时间吧,你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

    “休学?为什么要休学。”新月坐起来,声音有点儿哑。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抚平妈妈眉心中间郁结的担忧,轻声摇头,“妈妈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给我一点时间。”她喃喃地说。

    尽管妈妈再三劝说,爸爸也这样建议,新月还是摇头,拒绝了这个休学的提议,她照常地上学,听课,写作业,即便在做这些事情时发呆愣神占据了大部分,新月还是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维持在正常的轨道之上,奶奶曾经跟她说过,任何时候,不要因为任何人失了心智,无论是为了谁。

    让新月觉得庆幸的是,最难过的一段路途上,她并不是孤孤独独的一个人在辛苦挣扎,身边总有人用不同的方式,在陪伴她。

    大哥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些极其古怪刁钻的题目,隔天发一道题到她的手机上,有时还跟她探讨几句,当然只是单方面的探讨,新月短信费要花钱,很少回复。

    二哥哥交了女朋友,隔三差五发来几张照片,喂她一把香喷喷的狗粮。卞蒙只要没什么事就来班级找她说话,1班的男孩子那段时间像商量好似的,齐刷刷乖得风度翩翩。鲍一鸣则从来不跟她多说什么,她一向直接实际,有时间抓着她就一起做题,做完题就拽着她去食堂干饭,偶尔嫌弃食堂师傅做的菜太咸了,还会从学校外面给她捎回来咸甜的肠粉和热乎乎的烤冷面。

    而苏梓聪默默盯了她好几天,在一次准备上体育课教室里终于没人了时,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前面的座位上。

    他看了一会儿恍恍惚惚的新月,忽然满脸凝重,语重心长地道,“言新月,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劝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轮到自己,就成这副鬼样子了?”

    \"我很好啊。\"新月看了他一眼,“你没考过我同桌不要殃及无辜。”

    苏梓聪被她气笑了,“还行,没傻,还知道攻击人。”

    他笑着把新月桌子上的一本书转来转去,像玩陀螺,“不过我是真的不难受了。”

    新月并不相信,“真的吗。”

    苏梓聪被她问的哭笑不得,他懒懒洋洋靠在背后的桌子上,姿势很放松,眯了眯眼睛。

    “我不跟你同桌比,没考过你同桌就没考过呗,有什么大不了,我现在的成绩有把握去自己想去的大学,我早就想明白了,你说得对,我既不想称霸世界,也不想统治宇宙,更不是什么神仙,干嘛事事奔着第一去非要跟人争个高下呢?多累,而且奔着奔着第一就成了执念,执念就成了枷锁,我辛辛苦苦背了这么多年,整个童年都搭在里面了,不想再背了。”

    新月打着哈欠听着,泪花出来,满眼朦胧,忽然看到苏梓聪猛地站起来,双手拍了一下桌子,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探身靠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吼了她一句。

    “言新月!你振作啊!”

    太突然了,新月被他冷不丁吓得小心脏一哆嗦,捂着胸口,睁大眼睛,真的清醒了许多,惊疑不定对视半晌,新月愣愣地问。

    “你是抽风了吗?”

    苏梓聪转身就走。

    走到教室门口,不知怎么刚刚好撞到了满脸冷漠盯着他的辛烨,苏梓聪鼻子里轻哼一声,眼神都不屑往外瞥一下,与辛烨擦肩而过时带起了一阵轻快的风,转瞬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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