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是时光的翅膀, 数次煽动下，薄暮而至, 庭院里静谧无声, 秋叶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见。
叶为贞推开院门入内，地上的枯叶在鞋底发出沙沙响声，枯叶轻易地被踩碎, 宛若垂暮老人, 脆弱得一塌糊涂。
叶为贞继续往前走，目光花圃边上的小亭子里逡巡。亭子里，放着一个木质摇椅。摇椅上，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打着盹儿, 银白的发丝微微垂落在肩头，风刮着银丝，银丝微微扫着她的脸颊。
叶为贞轻手轻脚走近，她蹲在摇椅前，轻声唤：“姑奶奶。”
老太太缓缓睁眼，看到叶为贞，笑意爬上她长满皱纹的脸, “为贞。”
叶为贞握住她的手, “姑奶奶, 起秋风了，回屋子吧, 别吹凉了。”
“没事, 吹吹风透透气也好。”
“那我去拿条毯子来。”叶为贞快步去楼上。目送叶为贞的身影走远，叶宁静耳倾听耳边的声音。
树叶落地的声音在耳边清晰作响, 她环顾庭院。真安静啊。
她的神色逐渐涣散起来, 秋风将一种寂寥与孤独吹到她身上, 她侧过脖子，似乎看见李洪生背着手在浇花。
又抬起头，似乎看见二楼雕空的花窗后面，田淑香在向她招手。
风一吹，舅舅舅母的身影被吹散，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舅舅舅母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大概是二十五年吧，她老了，记忆不大清晰。
“姑奶奶。”叶为贞走过来，将毯子盖在叶宁身上，“姑奶奶，晚上想吃些什么？”
沉默半晌，叶宁说：“渣海椒回锅肉吧。”
闻言叶为贞愣了愣，随之她鼻腔一酸，姑奶奶想吃渣海椒回锅肉，大概是因为想李满福了。前两天是李满福去世三周年忌日。
“好，那晚上做渣海椒回锅肉。”
叶宁说：“我来做吧。”
虽然已经八十岁，但叶宁手脚仍然利索，她把五花肉的肉皮烧了一下，接着清洗干净。放入清水锅里，加入花椒粒、葱段、姜片、料酒以及毛毛盐。大火煮到二十五分钟。
煮到第二十五分钟，叶宁用筷子插五花肉，未见有血水，于是捞出五花肉，晾凉改刀，切成薄片。
叶为贞站在一旁，“姑奶奶真厉害。”这么大年纪了，切菜还切得跟年轻人一样有劲儿。
“二姐在做什么？”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厨房边上传来。叶为贞转过头去，头发同样花白的叶冬和李天慢吞吞走进来。
“爷爷，表叔公！”叶为贞亲亲热热地过去搀扶他们。
叶冬走到灶边，“这是要做渣海椒回锅肉？”
李天杵着拐杖步至叶宁右方，“渣海椒回锅肉？姐姐最喜欢吃这个了……”说着他垂下脑袋，整个人情绪低落下来。
“嗯，做炸海椒回锅肉。”叶宁继续切五花肉。
叶冬和李天站在她左右两侧，叶宁看了他们一眼。这一刻，时光仿佛回到从前，从前她做饭时，小天小冬总会站在她一左一右，总会抱着她的大腿或者胳膊，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菜，不停吸溜口水。
怕被油溅到，她总会让他们离远些，这时候，舅舅，舅母，姐姐，满福姐姐总会笑着说小天小冬是俩小馋鬼。
指尖一痛，回忆戛然而止。
“二姐，你流血了！”叶冬急声道。
“没事，只是破了点皮。”方才她走神，刀风擦破了她无名指上的一点皮，并不严重。
“为贞，快去拿创可贴！”
叶为贞快速去拿创可贴，给叶宁贴好，她说：“姑奶奶，剩下的我来做，您受伤了就别碰水了。”
到底年纪大了，下了一会儿厨便有些疲累，叶宁颔首，“你来做罢。”
叶为贞卷起衣袖，麻利地起锅下油滑锅，爆香少许花椒粒，椒麻味爆出来时，五花肉下入锅内。
中小火煸炒，油脂渐渐被煸炒出来，肉片也逐渐卷起来，色泽变黄。这时候她将锅里煸炒出来的多余的油脂盛出去，留下少许底油。
继续爆炒五花肉，然后她在锅里加入姜末，蒜末，干海椒段，最后淋了少许料酒继续翻。
叶宁观察着叶为贞行云流水的动作，颇为赞许地点点头。
小冬的孙女为贞，在厨艺上面很有天赋，她已经完全继承了自己的一身厨艺。前一段时间为贞在国际上拿了厨艺大赛的金奖，假以时日，说不定为贞会比她还更厉害。
此时，叶为贞舀了适量豆瓣酱炒进锅里。翻炒均匀之后，她把黄亮亮的渣海椒递过来。渣海椒下锅与肉片翻炒，渣海椒都粘附在了肉片上，这会儿肉片有一种粉蒸肉的即视感，瞧着就粉糯糯的。渣海椒有玉米面的清香和辣椒的辣香，融进肉片里后，散发出一种酥而醇的味道。
翻炒三分多钟，锅里下入蒜苗，加入少许盐、鸡精、白糖，再淋上一些花椒油。此时，锅里的渣海椒回锅肉散发出鲜醇香辣，清酥辛麻的浓香，直刺激得人肚子咕咕叫起来。
叶为贞利落地把炒好的渣海椒回锅肉盛进盘中。
盘子里的渣海椒回锅肉，黄中透红明润亮泽的渣海椒粘在肉片上，肉片肥瘦相连，明黄油亮，其间点缀着青白分明的蒜苗，阵阵浓香如大雾散开，整个小饭馆都笼罩进了香喷喷的大雾里。
“真不错。”叶宁点评道。得到一句叶宁的夸奖，叶为贞十分开心。叶宁不仅是她的姑奶奶，还是她的偶像，她追逐敬重的偶像！得到偶像的夸奖，她激动不已，“谢谢姑奶奶的夸奖！”
吃饭时，创可贴贴着的伤口隐隐作疼，叶宁瞧了一瞧伤口，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
大抵是人老了，总会疑神疑鬼。她压下所有思绪，继续吃饭。
吃了片刻，贴了创可贴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似乎在暗示她不好的事即将到临，她扶额。
次日一大早，叶宁就得知了祈阳去世的消息。
新闻滚动播放着，我国著名书法家祈阳逝世，年八十。
新闻主持人说，祈先生开创了风格独特的字体，为我国书法艺术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终生未婚，将一辈子都献给了书法艺术。
叶宁神色涣散地听着新闻，然后定视无名指上的创可贴，一声叹息从她胸腔里溢出来。
……
叶宁八十六岁时，一场小感冒将她送到了医院。仅仅是一场小感冒而已，但对于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却是一场足以致命的灾难。
叶宁知道，就算没有这场小感冒，她也时日无多了。感冒只是诱发的引子而已。
在病房里困了半个月，浑身都快要发霉腐烂，叶宁终于无法再忍受，她说：“我要出去散散步，透透气。”
叶冬牵起她的手，说：“二姐，我牵着你。”
叶冬杵着拐杖，牵着身形佝偻的叶宁在医院的花园里慢慢前行。走了不多久，叶宁有些乏了，她半倚靠在叶冬身上，让他带着她前行。
枯黄的树叶一片一片落地，他们慢吞吞地走着，叶宁忽而笑道：“小时候是我牵你，现在是你牵我。”
叶冬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晕出泪意，“二姐，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时候，爸妈还在，舅舅舅母还在，大姐还在，满福姐也还在……”说着说着，泪水从他颊边滴落下来。
“都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别哭了。”叶宁去摸摸他的脑袋，现在她得抬起手臂才能碰到他的脑袋，不能再像他小时候那般，随意就能摸到他的脑袋了。
叶冬矮下脑袋，给她摸。她摸着他花白的头发，“你啊，这么爱哭，要是以后我不在了你……”骤然止住话语，她不再说下去。她望向空中飘落的枯叶，如这枯叶般，她也快要落地了。
“不会的，姐姐不会不在的。”叶冬哽咽着，眼泪脸上从每条皱纹里流下来，仿佛即将干涸的溪流在静静流淌，无法阻止干涸的绝望与悲恸让他痛哭起来。
叶宁轻轻抱着他的脑袋，温柔地抚摸，“没事的，小冬，姐姐以后会在天上陪着你，就像爸妈那样。”
叶冬背脊弯曲下去，他失声痛哭，像是要将心脏吐出来，“姐姐……”
没过两天，叶宁到了弥留之际，她平视着白得几乎透明的天花板，仔细回想她的一生。
她完成了爸妈的遗愿，找到了姐姐，她将小冬养得很好，她让舅舅舅母一家过上了好日子……
她这一生很美满，并未有什么遗憾。若非要说出什么遗憾来，大概是……脑海里闪过她在古代的父母的脸，闪过子阳的脸，她闭目，甚至没有力气再叹息。
床上，叶宁已经没有了呼吸，叶冬站在原地，像是被点了穴道。
许久，他才蹲下来，哑声道：“姐姐，小冬想吃葱油面。”
不会有人再回应他。
可他执拗道：“姐姐，小冬想吃葱油面……小冬想吃葱油面。”
“姐姐，小冬想吃葱油面。”他一遍遍地重复，泪水遍布满脸。
永远不会再有人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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