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姜来山中已有一月,也渐渐看惯了那师徒三人的相处之道,方壸每日除了采药制药看方子,为楚姜诊治,其余便是骂一遍弟子,其后又逗弄小弟子,冷言嘲讽二弟子,不时怀念早夭的大弟子。
偶也有山中百姓来药庐中请医求药,方壸总是亲自出手诊治,诊金并不昂贵,多是些粮米瓜果,或是山里人家存来过年过节的红枣花生。
平日里药庐里总被嘲讽的二弟子会出去砍柴、打猎或是从农户处置换来饮食之物,总是满载而归,小弟子也会跟着一并出去找玢娘玩耍,而后随他一道归来。
除了方壸会多问楚姜几句,方祜喜欢缠着她说话,方晏始终守礼,与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这叫阿聂跟在药庐外扎了屋子看护的沈当都满意不已,这药庐中主仆三人,一老一幼采采便能制住,只一个方晏要提防些,可见他每每见到楚姜时目无异色神色清明,且在这药庐中也从来寡言,除了对他那师弟有几分笑言,余时都是正经做派,便想他是个纯善儿郎。
说起楚姜的病症来,刚开始的几日方壸只叫她喝药,之后便教了她一套导引术,说是效仿失传已久的华佗五禽戏而创编所成,日日带着她打上一套,这日起竟叫她开始干活。
阿聂尤为不满,又不敢作声,心道之前虽是答应了,还以为是神医为了刁难故意说的,今日竟动了真格,倒是叫她不知所措了。
“女郎,不如还是跟先生说说情,你如何做的来活计?奴看那导引术已是很好的了。”
楚姜坐在镜前按下了采采给她戴钗的手,她才刚打完一套导引术擦汗换了衣衫。
“我近些时日也觉身心舒畅了不少,走动急了也不见从前那般短气乏力,可见先生的本领是真,如今他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你不想见我哪日也策马挽弓?”
她问得俏皮,阿聂不免也心驰神往,那点不满尽数消散了去,“如此也是,便不该戴钗了,采采,拿襻膊来,也换身布衣好了。”
楚姜任她施展着,不多时踏出屋子,方壸已在庭下安坐,正等着她出来,见她布衣利落,又是满意一笑,“楚九娘啊楚九娘,我是没见过比你更听话的病人了。”
这些时日楚姜与他也亲近了几分,说话便也少了拘谨,“九娘是病人,病人自然要听话。”
方壸笑着指了院中的一堆干柴,“也不叫你做什么笨重的活,将这堆干柴抱进东厨里去就算完了。”
楚姜看向院中那一人高的柴堆,暗自吸了口气,“九娘明白了。”
阿聂却是一惊,抬头见日头将升,一时怕她再染了暑气,正要开口就见楚姜已提着裙子要进院里去,忙跑回屋中去拿了把伞给她撑着,“女郎,这柴一时拿几条,慢慢来,一日总搬得完的。”
药庐外的沈当等人正在吃早食,见楚姜的手触上了干柴也有些犹豫,沈当心道从未见医者诊病是叫病人搬柴的,想这般的世家贵女竟被这般致使,一时都疑心方壸是要故意戏弄,却见楚姜神色轻松,也不敢多言。
“女郎,这柴上有木刺。”采采搭了方帕子在木柴上,阻隔了她触碰木柴。
她并未察觉什么不好,就着帕子捏起了一根细柴。
“矫情!”方壸轻哼。
楚姜罕见地难为情了起来,“先生,我不曾做过活,这柴上是有木刺的。”
说这话时,她的布裙还曳了一地,浅青的菱纹上绣着绛色桃实,撒在泥上,撒在木柴的碎渣上。
方壸看着她捏着木柴站在伞下,看到她尽力在模仿素日里方晏搬柴的样子,可是她的布裙还是华丽的,她的一举一动,被她的仆人侍卫紧紧盯着。
诚然,这个病人是再听话不过的,也没有骄纵之气,可是想也明白,这小娘子哪怕是亲自端水也不曾做过的。
方壸暗叹,却不曾让她停下,摆摆手叫她继续,于是楚姜便拿帕子包着几方柴,被阿聂的伞护着,缓慢挪到了东厨。
方晏正在东厨煮羹,看到她抱柴进来显见地愣了愣,“放……放这里就好。”
他指了指灶后。
楚姜又小心挪过去,采采跟阿聂怕她被灶火撩着,护着她将灶台后一丈宽的地方挤得满满当当。
方晏看不下去,“其实不必如此的,将柴放在棚子里也无妨。”
楚姜也深觉不妥,转身见院外沈当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看,透着东厨敞开的窗,他们脸上的焦急她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斧子将这柴劈得尽是扎手的刺,我若用一身旧衣包着抱进来是否妥当?”她诚恳地向他寻求意见,她来山中,是为了治病,听话是要听的,可是她也是娇矜的世家女儿,伤己身而痛父母,这事她是要好好思量的。
方晏并不嫌她娇贵,反而善解人意道:“伤了你的手是不好,也不必用旧衣,方祜有一件旧袍,他穿也小了,且去叫他给你取来。”
楚姜一笑,“多谢师兄。”
采采跟阿聂也跟着她要行礼,在这拥挤的东厨里,又显得滑稽了。
楚姜出去找方祜要了旧袍,几个来回下来也算掌握了技巧,等方晏做好早羹时她已挥退了阿聂,能在日阳里穿梭来回,抱的柴也一次比一次多了。
方壸看着便皱了眉,招手叫她来到堂中,“九娘,余下的不用再搬了,你还是跟着我习导引术吧!”
她不明,放下柴擦了擦汗,“先生,我做得来的。”
“你做得来,我看不来。”方壸摆了筷子示意她过来坐下,“你搬上整日的柴,效用还不如打一套导引术。”
“先生的意思是?”
“病人,大多先身有疾而引发心病,再好的家世再多的权势,都架不住一场大病的消磨。”
她心有不解,“可是九娘一心求生。”
方壸却是笑道:“你求生之念过强了,这是你的一块心病,你信是不信?”
楚姜怔然一笑,想起自己这些时日对他的言听计从,约也想透几分,“是,九娘信。”
“你这心病,就是在这里,老夫看着,你这病不是为你自己治的,倒像是为你父兄姐妹而治。”
“这话,九娘并不赞同,父母生我,兄姐爱我,我康健是他们之乐,他们之乐是我之乐,这病,自也是为我自己治的。”
方壸将筷子放在碗上,抚须而叹,似方外之人一般,“你害怕自己这病好不了,平日里我交代半句你都恨不得记下来,未必是你信我十分,而是你眼前只有我能信了,你又叫沈当去山中探问是哪个孩子从前比你体弱,而今上树下河全然无碍的,你在这药庐里显得恬静淡然,实则心却比谁都急,可老夫又看得出来,你这女儿是个心胸开阔的,那你这急切,不是因家人是因谁?”
乍然叫他点破,楚姜即便不愿承认,还是如实道:“我父亲为我,废的心力实在不少,兄姐亦如是,家中还有个幼妹,即便有仆从伺候,可连她也学会煎药了,九娘若不为着他们才是自私了。”
“你既然承认了,我也跟你说说为何叫你做活。”说着他还碰了碰桌上的羹,还是冒着热气,他便又道:“这些体力之劳,实则对你的弱症帮助甚微,你搬上一日的柴也不如打上一套导引术来得好,可是这些低微的体力之劳,能叫你抛去废心力的事,你看着一堆破柴,只想着如何能早些搬完,心里眼里只有这堆柴,而不会整日翻着些诗书为他们做注劳神,一时见到哪个字又想到自己的病,继而心下又担忧这病好不了该如何,纵你心胸开阔,可是心病一起就难消了,再灵的神药也难医治。我让你慢慢搬,一次就捏上一条也无碍,从这院子去东厨,有泥地,有石块,即便是一条木柴你也会仔细看路不会想东想西,你心神空旷了,那些苦汤才有最好的药效。”
这话不说是楚姜,就连方晏也有些怔色,他想起自己初到方壸身边时就被催逼着学做饭漂衣,拾薪喂火,镇日只有睡前的半个时辰空闲,后来那半个时辰也不能有,方壸会逼他读医书读到困睡过去……
“九娘明白先生的意思了,这柴我慢慢搬,不会着急了。”她站起身来,郑重向方壸行了个礼。
方壸也受了这一礼,“好了,羹正温热,用膳。”
方晏这才收回心神,将在院里背书的方祜叫了进来。
小孩一进来便靠坐在楚姜身边,“九娘,我今日跟玢娘还有朱大叔进城去,我给你买一块胭脂回来。”
楚姜喜道:“好呀,那我叫采采跟你作身新衣裳。”
他颇懂得知恩图报,“那我也给采采姐姐买一块,再给聂婶子买一块。”
采采跟阿聂独坐在一方案几前,闻言俱是一笑,“如此可就多谢小郎君了。”
方壸笑话他,“楚三郎给你的银钱还不曾挥霍完?”
“朱大叔把我给玢娘的八颗金豆子还给我了。”
这事众人倒是知道的,方祜大方地将金豆子分了猎户家的女儿一半,那猎户也不是贪婪之辈,转日就送了回来。
方壸对弟子们在银钱的花用似乎从不管束,之前送来的一百金诊金也只是放在一方匣子里,方祜出门玩耍时要赖些铜板,方壸总是叫他自己去匣子里取用。
楚姜说不上这是好还是不好,却也能看出方壸此人对身外之物的不在意,她还从未问起过方壸的前事及他两位弟子的来历,连沈当几次都好奇想问了,叫她给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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