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净,金陵却喧嚣未止。
自楚崧、左融两位太傅及其余东宫属臣跟随刘呈来金陵已有一年有余,这一年中,江南三大世家之一顾氏已诚心归拥,陆氏与虞氏在楚顾两族大婚之前还态度强硬,之后渐也软和下来。
楚崧将这两族的态度归于周朝对南地的百姓减税和针对南人的积极纳士,若说到细处,还大肆兴办官学及蒙馆,江南本就儒风盛行,此举算是将江南泰半的文人都收归了,其中自还有顾氏将吴郡泰半的民心带到了东宫的缘由。
百姓们对周朝的向往,顾氏两位年轻儿郎封了太子侍讲,顾媗娥的一位堂兄甚至受封了太子少傅,这无异于向另外两个高姿态的家族宣示了归拥太子后在周朝的地位,便也因此,在那日在楚宅的端午游夏宴上,有了众位穿戴与楚赢相似的少女。
楚崧令子侄在城中打马招摇,后又将众多年轻相貌好的东宫属官也一并叫去,此举将长安的风华琳琅带来了金陵,金陵百姓崇新尚美,东宫诸人每每出行,金陵老少莫不追看……
诸般压力尽袭于陆氏与虞氏,二族不得不稍放姿态,坊间渐闻两族有名望的郎君常聚宴商谈归拥之事,而昔日对他们态度温和的太子与楚、左二位太傅却态度渐冷,此事流入百姓口中自又是一段轶闻。
一时说是两大世家上赶着讨好东宫,一时又是东宫有了顾氏之后不屑这两族……总是三告投杼、众口铄金,百户千家流传,假的也成了真的。
淮水畔锦绣歌楼中,一个头戴儒巾的中年文士端着茶破口大骂,“卑鄙!楚伯安、左稚远这两个卑鄙小人,竟在城中散播这等流言。”
他身侧一个文士不似他这般激动,神情倒也郁闷,“流言杀人,民心不稳呐!”
阁中还有余人,皆是虞、陆二族中有名望的郎君和两族门客。
先那文士还是愤愤不平,“这些北蛮,真是粗野,还有那楚伯安,竟叫子侄卖弄颜色,此与女娼何异?”
倚在窗边的一个歌女妩媚地转了转扇子,“诸君不屑女妓,缘何叫奴婢来此?说起来那楚三郎真是美姿仪,还有那楚六郎,一动……”
“闭嘴!”一人喝斥住她,“贱婢,何时轮得上你来言语?也就尔等贱人受那蛊惑……”
那歌女面色难堪,倒是无惧色,扭着腰肢到了一个长须男人腿边伏着,低眉抬眼,似花上露泫。
便见那中年人抚着她的肩头,对着口出恶语那郎君道:“七郎,怎可如此粗鄙?”
虞七郎心下一梗,“父亲,这贱婢竟夸耀那楚氏二子!”
此人正是虞氏的族长虞巽卿,他听了儿子的话反而大笑了起来,“一个文章盖世,一个武霸天下,如何夸不得?”
虞七郎却越想越气,又没有反驳之语,只得气恼坐下,猛灌了几口桑落酒。
“巽卿兄,今日可不是来此夸赞那两个黄毛小儿的。”最先开口那中年文士开口道。
“此事难办。”虞巽卿还抚着歌女光洁的肩头,半响才沉吟道:“太子此人,尽受两位太傅掌控,怕是容不下我们啊!”
有人顺着他的话道:“恐怕那太子正妃之位,就是楚伯安为他那病儿留着的。”
“荒唐!”一人忿忿出声,“未来的一国之母,竟是个不治之人,何其荒唐,他楚伯安竟为一己私欲,置祖宗基业于不顾?”
歌女低垂着的眼中尽是讽刺,心笑这些人还未入人家的眼,就已将那国母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了,先还口口声声哭齐朝,转眼又歌颂起了周朝的祖宗基业了。
文人娼妓,难怪由来最配。
她突然被上首之人唤住,“茵娘,你说十三说的可在理?”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听说那病儿已入东山寻得神医,若是病好了,也不枉费了……”她拖长了妩媚的娇声,将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说出口来,“祖宗基业。”
众人感受到嘲讽,正要发作,虞巽卿便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茵娘,小心说话。”
有人却乍然笑起来,口吐恶言,“想是这贱婢还思念旧宫温柔,恨我们转投了周朝太子。”
茵娘又是一笑,起身将自己衣襟拢好,“奴婢昔日不过是齐宫里看衣裳的卑贱下人,什么旧宫不旧宫的,走到哪里都是伺候人,奴婢还能嫌伺候的主子对奴婢不尊重么?”
虞七郎将酒盏砸在她脸上,愤怒至极,“贱婢,竟敢出言讥讽我等!”
“唉,七郎这样说,奴婢可就不敢再在这里久留了。”她娇俏抹去脸上的酒渍,将砸在颈窝的酒盏亲自递到了虞巽卿手上,轻抚了片刻才离去。
还不待她出门,便听虞巽卿训诫虞七郎,“不过一个贱婢,你跟她计较什么。”
“父亲,不过一个贱婢,您又何必护着她!”虞七郎昂起头桀骜道:“她那话,不就是讥讽我们无异于奴婢下人,做太子之奴?父亲,这贱婢一再猖狂……”
有人上来拉住他劝诫,“七郎,罢了,她总是你叔母的旧识。”
虞七郎想起南丰公主虞八夫人,这才勉强气消,“便是叔母也未敢如此放言。”
虞巽卿却笑道:“你记着你叔母对你的好,能如此容人,已是大度了,莫再说茵娘了,且说楚伯安那病儿,未必楚伯安就渴求那太子正妃之位,若他肯,昔日他那长女便该入了东宫。”
众人闻言神色皆浮现起尬尴之色,或是想起了自己让族中女儿所行的效仿之举,即便如此讨好,却也未得刘呈几分青眼,此时这些人才是急了起来。
陆氏一位郎君郁郁道:“巽卿兄,早先可是你提议冷着太子的,如今,不知你又有什么妙计?”
虞巽卿走到窗前看着河中曼妙,“终究这位殿下有些不同,中宫只此一子,天子亦爱之非凡,不过十城旧地,要收早该收了,却要等太子及冠了才舍得叫他来此,连楚崧跟左融也相随左右,足可见其威荣了,昔日,实在是我们所求过多了。”
众人也纷纷讨论起来,“也怪顾氏不守信,三族刚有约定,不过一月,竟瞒着我们与楚崧结了亲。”
“端是金银臭物之家,没几分骨气罢了。”
虞巽卿看着他们争论了许久才叫住,“多说无益,顾氏如何,暂且与我们不相干,之前叫族中女儿那般作态,已是有辱清闺了,叫人看了笑话,怕是婚姻艰难了。”
“左稚远有一庶子,正二十有三……”
虞巽卿笑叹,“落人一等了啊!”
虞七郎也嗤笑先那出言之人,“人家顾氏女儿嫁的好歹是当朝太傅,我们即便不得与东宫结亲,也不该屈就于左氏族中一庶子。”
“那如今究竟要如何?巽卿兄叫我等来此总不该是为了奚落我们吧!”
虞巽卿抬起手,“少安毋躁,那太子正妃我们求不得,与东宫做个寻常姬妾,将来如何,今日焉知?”
众人见他运筹帷幄之态,不免信服了几分,陆氏却有犹豫之人,“如此,岂不是向太子昭示了我们的卑微,顾氏嫁女,也算是高嫁了,楚伯安的正妻之位,也是周朝望族所争,顾氏不过一铜臭门庭,与他结亲并不辱没,而我们两族,若是皆叫女儿与人为妾,即便是东宫之妾,难免辱没了清声。”
虞巽卿失笑,“八郎此言差矣,如今能否入东宫做姬妾也是未知之事,卑微也是必然,谁叫我等昔日看错了眼,将太子跟楚崧、左融三人当作了昔日齐主呢?”
闻此余人皆是惋叹,一时难言,却也另无它法了,分说了几句便各自散了去。
却等出了这歌楼,陆氏两个郎君并坐车中,一人犹疑道:“虞巽卿此人并不好全信,太子南来,是为民心,昔日我们左右民心是靠武力威压,可如今,即便百姓身上有十分奴性,也被这减税之举去了一半,何况朝代更迭,便是不减税,八年十年过去,南地世家不存,明堂之上是何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了。虞巽卿的意思,或还是想要留守江南,继续做这地头蛇,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顾氏受太子重用之后急着讨好,好令朝廷留虞氏留守江南,可我们毕竟不同,顾氏家传礼仪经儒,族中儿郎莫不才高志远,若不入朝堂,实在辱没族训。”
“兄长所言极是,若是太子初来之时,我们送女儿入东宫,便不做侧妃,做个女侍也不算辱没她们,而今却时过境迁,在我们冷待了太子之后,再叫女儿去东宫,若是做不成正妃,只有她们受委屈的,虞巽卿没有女儿,倒是舍得叫侄女受辱的,可我家三娘,我是实在舍不得。”
“正是如此,如今周朝纳贤,考以经典,虽说北地崇道,不过楚崧与太子颇重儒经,有此一途,也比叫女儿受辱好些。”
“愚弟看来,讨好太子,还不如与楚左二人结为儿女亲家,楚伯安一子一侄虽已约定婚姻,他那次女,便是虞十四说的那病儿,自幼千宠百爱长大……”
歌楼上,虞巽卿父子正临立窗前,看着楼下车马,虞七郎道:“父亲,族中相貌上佳又适婚的,只有少岚妹妹了,余的,得要去远房中找寻了,就一个,如何就得了这里跟长安?”
虞巽卿凝眉,“少岚相貌极佳,与我们血缘亲近,自是要去往东宫的,至于梁王也不容小觑,五年前突厥犯晋州,便是他领兵驱赶的,不过他母族身份低微,身份摆在那儿,终究是胜算不如太子,我们也不能做得明显了,挑个远房貌美的,即便将来他事败了,我们也好脱身。”
“那二十万两……”
“臭物少提,梁王想也不愁这东西,我们如今对他示好他高兴,是因为我们本该是太子的囊中之物,他一见太子这般占尽天时地利、尽收良臣的人也有人不信服,自然是心悦的,其余的,此时不要多想,将这二十万两臭物跟我族佳儿一道暗送去长安,我们之间,暂且如此便好。”
虞七郎终究是年轻,“父亲,若是将来太子起圣,此事被发现了又该如何?”
虞巽卿对儿子笑得宠溺,“七郎,所以此事我才不放心你去做。”
虞七郎惭愧,“是儿子愚钝。”
“即使是暗送,也要留些印记,做个账册便是,天子爱重中宫,梁王此时只能暗喜不会招摇,若是将来太子起圣,这账册拿在手上,梁王若不仁揭发了我们,我们还能拿着账册反告他不敬东宫、私下索贿,两厢讨不了好的事,他自然不会做。
若是他得登明堂,我们所求也卑微,不过想要安守这金陵,再不济退回会稽,我们暗中如此襄助于他,他不想落得个苛责功臣之名,自该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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