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溽暑醉如酒,药庐户牖尽开,松阴转处,蝉韵悠长,风来不知处,只是穿堂。
方壸靠着竹榻打着瞌睡,方祜也困,四仰八叉地在竹榻上躺着,眼睛还勉力睁着,终于在一声声催人的蝉鸣里睡了过去。
“女郎,府中来信。”沈当进来院中,轻手轻脚地把信递给楚姜。
楚姜含糊的困意被他的话音赶走,拿着信随他走到了院子里,一面拆信,问道:“今日下山见着了父亲没有?他可安好?母亲可安好?”
“并未见到郎主,只见到了夫人跟十四娘,俱是安好,夫人说今日太子殿下宴请陆氏与虞氏的几位郎君,叫了郎主与三郎、六郎去作陪。”
楚姜展信的手停住,缓步来到树荫下,“他们对殿下示好了?”
沈当并不知全部内情,只将自己尽力打听到的说来,“虞氏献女于东宫,太子未受,但是虞氏殷勤不已,太子殿下便收了那女子,倒非姬妾,封做了个女官。”
楚姜噙了笑,“殿下非好色之人,此举也妙,想必百姓都说殿下仁爱呢!”
沈当是周朝百姓,也是爱戴太子的,便也笑道:“虞氏诸儿郎,未有一人受封东宫属官,殿下倒是写了几封举荐信,说虞氏诸子有大才,北上之后必受重用,说起来,虞氏如今收受朝廷俸禄的,只有那女子一个了。”
“陆氏如何?”
“陆氏三千部曲,如今只余五百,其余尽数献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不用,并赐那两千五百人自由身,还各赠十金。”
楚姜神色愉悦起来,“那父亲定是安好的,这回金陵的山水可得养他了。”
沈当不知她的意思,又听她问:“母亲可要你交代什么给我?”
“夫人只说家中安宁,十四娘倒是有交代的,叫属下把这只陶虎给女郎带来,还说已经开始学《诗》了,叫您不必思念她。”
楚姜欣慰地接过那只陶虎,轻抚了,转身看了眼堂中熟睡的师徒二人,才轻声道:“除了山中百姓,先生并不喜与余人往来,我若下山几回,就多牵扯一些人事来这药庐里,实在不好。”
沈当道:“夫人也如此说,只叫女郎耐心治病,不必记挂家中。”
她点点头,这才翻开信看了起来,都是楚崧的一些叮咛之语,先问她病情如何,嘱咐她务必详细写一张病案寄去,又提了件当紧的事……
她看得眉山簇起,目含忧色,“我要回去一趟。”
沈当不由道:“恐耽搁用药,若是急事,口头吩咐了,季甫这就赶去。”
她转念想了想,提步走出院去,坐在堂中的采采跟阿聂立刻就要起身跟上,被她挥手叫了回去。
等出了院子,她坐在沈当四人搭的屋子外一张木几前,四下看了才将信递给沈当。
“我儿,近日为父得一信,言其已掌我秘事,欲得我一副字。其信中涉沈季甫、荆州及你十六、十九二位族叔,为父已邀其人拿书,记族中来信,你二位族叔自金陵一行后性情大变,族中甚爱,为父度此事乃你为之,甚妙,只是漏人把柄。我儿,来信务必详尽,为免其人牵扯于你,此后患当尽绝,姓名、身世诸般需详……”
沈当看完神情惶恐,“女郎,我与弟兄们并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分毫,在荆州时,十……两位郎君也绝对没有见过我们中任何一人。”
楚姜也知他谨慎,凝眉一想便道:“我并非疑心你们,而是你们找的那伙人,南阳王旧部溃兵,你说他们做事绝无牵扯,这次,他们定是知道了你做客于楚氏,以为是我父亲指示你们行事,竟想要我父亲的手书。”
她神色里添了分焦灼,语气无比自责,“怪我自大妄为,竟连累到了父亲身上。”
沈当急忙道:“女郎,全是季甫识人不清。”
她抬眼,站起身来,“你有错,我也有错,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此般秘事,只要我父亲一幅字,定有旁的图谋。昔日曹操见谤语,以字迹抓人1,我父亲执掌机要,所赠字画必有来去与记载,虽不知那些人拿一幅字是要做些什么,总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父亲为了替我解决这麻烦还得出个剿匪的檄文,肃清江面,又或者牵连了家族……”
她越说越乱,终于揪着衣袖动身走进院中,“我必须回去,这是我犯的错。”
“先生,先生。”她轻声将方壸叫醒,“我家中有事,需我回去一遭,明日我便回,一应药用我都会带去,先生,并不会耽搁疗效。”
方壸惊醒,看她面上急色,虽不知内情,但也算通情达理,缓缓点了个头,嘱咐道:“不论什么急事,不可动气上火。”
她点点头,阿聂还要来搀她去换衣裳。
“事情紧急,不必废功夫了,将药都封上带走。”
采采便知事态不对了,急忙去包药材,沈当也几步出去叫人去山下赶马车来。
方祜眯着眼从竹榻上爬起来,揉了把眼睛,“九娘,怎么了?”
楚姜勉强对他一笑,“我家中有事,我回去一趟。”
他立马蹬下榻,“我送你出去。”
方壸也往院中看了一眼,对方祜道:“你师兄出去了?找他回来送九娘。”
方祜摇头,“师兄说去打鱼了。”
方壸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起来,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楚姜只带上了几包药材就要走,见方祜还眼巴巴跟着走,便叫住了他,“你师兄不在家,没人接你回来了,不必去了。”
楚姜也回头对方壸行了一礼,“先生,九娘去了。”
“记得,有始有终,无论你家中有何事,你总要回来把我这里的药用完了。”
通过这两月的相处,她知道这老先生隐居山中自有苦衷,也敬重他非常,“是,九娘知道的。”
待阿聂跟采采扶着她走入来药庐的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阿聂作势药背她,被她轻轻推开,“我走得过去。”
“伤了脚就不好了。”
楚姜摇头,拉住她的手,语气有些颤抖,“阿聂,我做了一件错事,以为自己想得妥帖,反而还害了父亲。”
阿聂忙揽住她的肩安慰,“不会的,郎主才华天下无双,谁能害得了他?女郎,不要胡思。”
“不是,是我错了,我不该妄为的。”她被揽住,疾步向前过去,脸上有些失神,“我只以为,十九叔嫉妒父亲,以后会做错事为祸家族,害了父亲,却没想到我才是别人拿来攻讦父亲最好的兵器。”
在前方的沈当也羞愧不能,“是季甫错看,误了女郎。”
楚姜并未听清他的自责,还是紧紧攥着阿聂的手,“阿聂,我当时以为神医是假的,我害怕我活不到二十岁了,怕十九叔做了蠢事会祸及父亲,我才……我才这么做的。”
她话音里带了哭腔,出气有些急促,采采急忙顺着她的背,“女郎,不要急,慢慢说,您要是急坏了,回去郎主该更担心了,您从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就怎么想,慢慢想,是谁要害郎主?为什么要害?女郎,不着急,慢慢想。”
采采的声音轻柔,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胸腔。
她收起哭意,点了点头,脚下传来的刺痛让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南阳王旧部,还是溃兵,丧家之犬,落草为寇,从不枉杀,受雇做事,绝不纠缠,她当初就不该相信什么道义的,道义从来就不能束缚住人心,他们知道了沈当跟楚氏的牵扯,不敢想她一介女儿敢如此行事,就以为是她父亲所为,所以要挟他。
只要一副字,一幅字可大可小,小到换取金银,大到字迹杀人,牵连全族。
南阳王旧部要一幅字能做什么?若是他们忠诚得很,是因为她舅舅攻破了南阳王驻守的淮左七城?
不应该,南阳王的声名她舅舅曾经夸过的,所行丈夫事,所践君子诺,兵家胜败不是私仇,没道理一群不受南齐旧主陈粲征召的溃兵会因此来报此般国仇。
那或许他们不是报仇,她父亲的字并非最绝,要抵金银还不如直接索要万两黄金,世人求他父亲的字,或是真爱其字,或是仰慕才华,或是崇尚声名,或是趋炎附势之辈,拿那字讨好上官……
“聂婶子,九娘,季甫兄,几位是要下山?”
迎面一声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楚姜这才抬眼,看到提着一只篓子的方晏,篓子正在晃动,里面是几尾鲜活的江鱼。
另外几人也因牵心楚姜,又因他向来脚步轻,也都是他出声了才察觉到侧前方出现了人影。
“是,家中有事。”楚姜微屈膝行了一礼。
方晏看了几人神情,看到她眼中一点珠光便是一怔,不过;片刻便似察觉到了什么,垂着的眼睛里暗色一过,转而便见他带了笑上前道:“我送九娘。”
楚姜委婉地推拒了,“不必劳烦师兄了,我们出门时,先生正在寻师兄呢。”
他这才点头,“那你们一路当心。”
众人方辞别他而去,才刚走开几步酒就见他折返,神色懊恼,“漏了一筐鱼在崖边了。”
说着他就要疾步返回,路过几人时又抱了抱拳,“九娘慢行,我再去岸边看一看。”
“师兄留步。”楚姜却又叫住了他,“我急着回家,只有沈季甫认得路,我想催他下山去快些将马车赶来,不如师兄带我们出去吧,就到之前我们下马车的地方。”
沈当不知她为何突然有了这交代,却不再拖延,叫剩下的两个护卫紧护好她们,随即动身就要走。
她看向方晏,叫住了沈当,“季甫,务必快些。”
方晏看着沈当离去的方向紧了紧心神,终于还是顺着楚姜的话道:“九娘请。”
楚姜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她只是觉得不安,余光看了看他的步子,踏过青草都不留多少痕迹,她不禁猜测这得要什么样的好武功才能做到。
方壸与皇室有过联系的,会不会这人,也跟皇室有联系?
山野里长出了这样一仞孤霜瘦雪来,怎不引人猜度?她之前为了叫方壸安心诊治,好奇也不敢问,可如今事态不同,她少不得要谨慎对待所有异常,甚至忍不住去想方壸那个去世了的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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