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霎时间静了,那一丛竹子的摇动显得过于活泼,猗猗青叶彼此磋磨出沙沙的响,竹涛翻涌,竟像滚滚的江水。

    楚崧终于才叹道:“不治权贵,自然是恨他们在南阳王蒙冤时无人出来说话,他那大弟子死于权贵之手便也不假了,而假儿受戮,‘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可真是一出,赵氏孤儿。”

    他身为周朝太傅,自该对南齐世情悉知,更别提皇室之事了,陈粲嗜杀残暴,他在位期间竟无史官敢提笔记他,恐坠阿鼻。

    只有稗官记其杀兄弟姊妹、杀忠将良臣、杀姬妾后妃、杀内官宫婢……

    淮左失守,金陵喧沸不过三日,又是醉生梦死,酒宴酣畅。

    禁庭的晚钟声声催命,把战败的将军当作敌人,在滚滚的江水畔斩杀了忠臣……

    楚姜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展开道:“南齐史书中少了一截,没有近二十多年来的齐王起居记录,齐王应是怕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1,我叫沈季甫去找了野史,今日进城时匆忙中只在街市书肆中随意找了几本,这一页女儿看了之后只觉惊恐,特意撕了过来。”

    楚崧接过展了展其上褶皱,入目是潦草的几笔。

    “济封十年孟夏,南阳王妻伏妃染疾,帝赐御医数众,后三月,帝斥众御医身携妇人恶臭,于一禁夜杀之,南阳贤王闻后泣哭数日,敛其遗骨葬之。”

    楚姜又道:“女儿还担心这是一家虚言,已叫沈季甫去找遍寻野史了,待皆翻过了,便能笃定几分了。”

    “不是虚言。”楚崧将视线从纸上移开,长叹一句,“南阳王自少便有贤名,宫人亦爱之,只是可怜枉死,若是那位神医也仰慕他,为他做个程婴2也不是不能。”

    他回忆着南阳王受戮的事情详细,看着女儿在前,心中犹豫着那般残忍之事是否该含无遮拦地说来,便想一言盖过,“南阳王之殇是南齐兆康元年的事,那些御医被枉杀也不过是在那两年之前。”

    楚姜却比他想得坚强,细说道:“稗官记兆康元年秋,霜翎军溃兵从战火中将重伤昏迷的南阳王救回金陵,不过三日,虞剑卿及四万龙骁卫尽数战死的消息传回金陵,陈粲便下令斩杀南阳王一家五口以祭战死英魂。”

    “其长子时年七岁,次子五岁,幼女三岁,南方世家皆未有抗议之言,而大鸿胪尤瞻、抚军将军元问等人求情被禁卫杖杀,南齐兆康元年十月,南阳王一府满门处斩,尸首尽抛长江。方晏如今的年纪,与南阳王长子是对得上的。”

    楚崧看她面无惧色,心下叹她终是长大了,一时竟想不清是方晏的身份带给他的冲击更大,还是女儿成长带给他的欣慰更大,半响才沉吟道:“那方晏,若真是南阳王遗孤,这可就是一桩麻烦事了。家人尽冤死,他不杀个屠岸贾2谁敢信?。”

    楚姜只点破那一层,后续将要如何处理,她也未作细想,带了点茫然唤了一声“父亲。”

    他心中波澜未定,轻拍着女儿的肩头安慰,“你将他赶出药庐,是个好法子,齐室正统在长安好吃好喝伺候着,他想要翻覆江山是不能的,他的身份,待我查清之后再呈于陛下知晓,眼下我们先稳住那方神医,先将他请下山来。”

    她摇着头,“先生并不肯,说是宁肯叫官府把方晏捆了问罪,也不愿下山。”

    楚崧闻言眉头微蹙,“如此……那方晏的身份此时还不能笃定,即便笃定了,以此要挟也不妥。”

    “父亲是怕他会坏了殿下的筹谋?”

    他颔首道:“这几大世家再卑劣,也不能在这几年里出事。”

    楚姜心下明了,太子彻底收服南人之前,江南是不能乱的,想想她便道:“父亲,只在山中罢了,有六哥在,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事了,况且方晏孝敬先生,又顾惜他那师弟,为着他们,他绝不敢再狂妄伤人。”

    楚崧倒也明白,只是一个娇惜的女儿,离家便罢了,还要置身危险之中,总让他一片慈父之心备受煎熬。

    楚姜观他神色,思量着盖如何叫他应下,便开口讲了件与此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父亲,我在山中见了诸多野趣,您愿意听一听吗?”

    他一眼看出她的目的,笑叹起来,“若是能说得我放心,你就说来听听。”

    “女儿刚去药庐时,方先生逼我抱柴。”

    他搭腔为女儿抱不平,“这便过分了。”

    “当时女儿也这么想呢。”她仰起头,摆着小女儿情态,“当时我看那柴上有木刺,拿着绢帕包着木柴,好不容易才捏了一条。”

    楚崧哈哈大笑,又听她道:“这都不算,方先生还嫌我娇气。”

    “后来呢?”

    “后来女儿便总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便是想让他瞧着我做不来粗活,就是因为心眼都在学问上了,让他少说我几句,他果真说得少了。”

    “我还去山里捡了蕈子,山里刚下过雨路滑,父亲猜我摔没摔着?”

    楚崧看她故弄玄虚,乐意陪她玩笑,假作思索,“你这样自豪,想必没摔着。”

    她笑着合掌,得意道:“父亲猜错了,是差点就要摔了,他们都要来扶我,我一把就抱住了身边的树,父亲,两次,两次都要摔了,两次我都抱住了那树,没有人来搀扶我,我自己扶着树站稳了。”

    她笑容渐浅,缓缓一句,“父亲,不入山野,永不知野趣。”

    楚崧嘴角的笑也渐渐凝了,注视着女儿,从她润亮的眼眸看到她面颊的红润,心中升起莫名的悲酸。

    她在襁褓里啼哭,抱着竹马撒娇,梳着双丫髻坐在案前临字帖,又学会了研磨,慢慢地能为他收拾文书了,到如今能用隐喻来劝他放手,不过十六载光阴,只是日月里过去,那些辛苦说来没有一字值得谈,只是养育女儿的乐事罢了。

    “父亲,你方才刚说,不想女儿遇到一点挫折就害怕,如今到了眼前,女儿并不害怕。”

    楚崧长吁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难过,终于还是应了一声,“也好,也好。”

    楚姜受着他的凝视,眼中起了珠光,却被轻捏了鼻子,“才刚哭过,又要哭不成?”

    她吸吸鼻子,将哭意忍了回去,“不是要哭,被风吹的。”

    楚崧故作轻松,“哪来的风?为父怎没见着?倒是看到我儿红了眼睛。”

    “父亲,正事尚未说完。”她轻踱了几步,也装作骄横,“父亲再笑话我,往后再不要想女儿与您商量了,那方晏的事,还没说完呢!”

    他言笑自若,“假作不知就是!你三哥六哥都不要提起,只你我猜测,便是笃定也要说不知。”

    楚姜牵住了他的袖子,转头看向书房外,“那要与母亲商量吗?”

    楚崧神情微滞,“更不必让她也动心神。”

    “除了这个之外,女儿要继续留在山中的事,事关儿女,当父母共商。”

    楚崧扬眉一笑,轻拍着她的头,“你是怕我与她相处不好?”

    她摇头,撒娇道:“女儿看母亲是全心想着您的,也不想让她受冷落,我听人家说,人总愿意去劳累亲近的人,母亲或许也想受到父亲的几句征询,您问了她几句,虽是琐碎,但是她应当会高兴的。”

    “倒是你机灵。”说完他便叫侍女去请顾媗娥进来,余光看了眼女儿,“满意了?”

    “女儿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也显露了几分得意的神采,看到继母牵着妹妹进来,便上前搂着楚衿。

    “九姐姐怎么哭了?”楚衿搂着她的脖子,小手轻轻摸着她的脸,抚着她发红的眼周向父亲看去,又悄声伏在姐姐耳边道:“是想念父亲哭了吗?我好几天夜里也想着姐姐哭。”

    楚姜心头软成水,“我也想你,也哭了。”

    楚衿把脸从她怀里撤出,认真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走,我们出去玩,父亲有事情要跟母亲商量。”

    顾媗娥看着姐妹二人走出去,带着疑惑坐在丈夫对面,“夫主是有何事交代?”

    楚崧清咳一声,显然是还不习惯如此,忖了片刻才道:“明璋在东山遇险,我本欲想着请神医来府中,只是明璋断言神医不肯,便说将那犯事的弟子赶出药庐去,明璋还照样留在山中,夫人以为是否妥当?”

    她心中莫名生了点喜意,面上还是一如的温柔,“九娘既然断言神医的话不假,想来再劝也劝不动,如今六郎带兵驻扎在东山,若再带些部曲守着那药庐……”

    楚姜跟妹妹坐在廊上正说话,便见青骊自书房出来,拉着阿聂好一番亲近问话,她有意想看看阿聂的态度,却见她也温和,与青骊十分交好的样子。

    楚衿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九姐姐,我可以跟你去山上住吗?”

    “往后应是可以的,不过山里也不好住,衿娘等我回来不好吗?”

    她顿时便神采晦暗了几分,又不想让姐姐为难,“也好,那我等九姐姐回来。”

    楚姜牵着她的手,心中也疼惜,“采采,方祜给的那只风车呢?”

    采采拿了只小匣子出来,递给楚衿。

    “这是神医的小弟子给的,叫我带回家来给你。”

    楚衿看着这风车并不觉新鲜,只是因为是姐姐带来的多了点喜欢,举着吹了几下,“他怎么知道我呢?”

    楚姜笑道:“他比你还小一岁呢,只有一个这样精巧的风车,知道我有个最是调皮的妹妹,听说你在家中想念我,给了我叫我拿来哄你。”

    童儿分得清好坏,她一听便高兴起来,“这个弟弟往后来家中做客了,我也带他玩。”

    姐妹二人说着话,书房中的商量也结束了,那夫妻二人出来后又分别交代了几句。

    等到楚姜一行人回了院中去,楚姜看到阿聂神情松快,笑问:“阿聂方才与青骊可是说了什么趣事?怎么比我们刚下山时还要欢喜?”

    阿聂看她眼中戏谑,知道她是调侃自己对顾媗娥的态度转变,顺着她的话道:“经了昨夜之事,奴只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能来护着女郎,现在若是夫人爱护您,奴自然高兴。原先心里还总想着内宅里的阴私算计,现下想来,当初夫人交代奴的话,可并不是要奴去排斥谁人。”

    她话里两个夫人,楚姜倒是分得清的,她在院里踱着步,一面看着院中草木,“方才衿娘跟我说,母亲对她仔细,平素也温柔,对兄长们也照顾得当,还说母亲读书虽不多,但是愿意学,常同她一起去找父亲求教,我们家还不曾出过寡义之辈,她如此真心,我们也该回报才是。”

    阿聂跟在她身后,也笑道:“青骊方才便是同奴商量,再回山中该备些什么礼去,说是重了显得我们客套,轻了又敷衍,我们同方先生相处过几月,该帮着拿个主意。这事看着先是郎主敬夫人,同她商讨了,夫人又尊重女郎的意见来问了奴,面对如此通情理的主母,奴再抱着从前的心思,便是不识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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