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得没错, 齐木楠雄的确是这么想的。
一生一次情窦初开,好容易讨了老婆,老婆却要跑路,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会很蛋疼, 齐木楠雄却很淡定。
他比谁都清楚樗萤终将离开的事实, 是以在这之前曾暗中多次找过那个让她从异世界到达现世的“门”, 无果。
齐木楠雄从而推断“门”只会开启两次,一次往一次返,这是最后一次开门,也是他能利用的唯一一次。
只要能再见面,分别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樗萤也不用那么难过地哭。
齐木楠雄从来都没说过,但每一次樗萤在他面前掉下眼泪, 都会引发他心脏的皱缩。
眼泪果然是咸涩难当的,一直侵浸到他心里,于是他也懂得了难过的滋味。
樗萤现在不难过了,一看见齐木楠雄, 她就没了泪意,又惊又喜地笑出来“你不是睡着了吗?”
齐木楠雄道“我装的。”
见她雀跃地要靠近自己,他又道“先别过来, 躲远一点小心误伤。”
齐木楠雄话音刚落, 樗萤就被死神大手一挥关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里真黑, 看不见齐木楠雄, 也听不着他的声音, 樗萤不高兴, 抗议个不停, 死神却接了齐木楠雄的话头, 慢悠悠道“是会误伤。”
如果看见接下来的画面,会狠狠伤到心吧。
神明已然恢复平和脸色,将视线转向那试图扭转时空的少年,视以淡淡的悲悯。
“没有用的。”神道。
齐木楠雄听不见死神的话。樗萤凭空消失,他以为她已经回到属于她的世界,立刻凝神扩展新的时空缺口。
手底越来越热,如受业火,连真皮都被灼伤。
力量流失得很快,源源不断进了无底洞,缺口打开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渐渐地,齐木楠雄生平头一次生出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这感觉很是陌生,令他惊诧,瞳中熠熠的金光黯淡下来。
“都说了没用的啦。”死神扛着大镰刀蹲在旁边道。
他果然如愿,看到那少年停了动作,静立于无法连接彼方的缺口前,一副放弃了的样子。
知难而退,做到这一步也足够了,死神瞧着齐木楠雄烧得血肉模糊的手,心想,面对不可能的未来,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奋不顾身。
任他在那静静失望也好……死神整了整衣服,转身去看顾小黑屋里的樗萤。
反正破坏停止之后,时空隧道很快会重新闭合,届时齐木楠雄将被弹出,用不着神无情地驱赶。
神随即被隧道里更剧烈的一波震荡晃得险些崴了脚。
这一下的威力好似解除了什么可怕的封印!
死神不得不又转回身去看齐木楠雄搞什么名堂,却见粉发的少年手中捏了一个棒棒糖状的抑制器。
齐木楠雄解放了他的力量。他曾经也这么解放过,为了驱散扎堆围观樗萤的人群。
彼时的他没有犹豫,如今亦然,云淡风轻瞥一眼抑制器,在死神错愕的注视里捏碎了它。
齐木楠雄再度将手放上时空缺口时,气势就大不一样了。
死神眼睁睁看着那缺口喝了生长素似的迅速扩大,隧道之中风起云涌,时空缺口内隐隐生出漩涡。
正在这时,齐木楠雄身形摇晃,殷红的血如丝如缕,从他耳孔、眼角、鼻腔、唇边流下。
纵使无限逼近于神,人类终究是人类。执拗地以肉i体凡胎对抗磅礴时空,代价就是对撞的力量爆发性摧碎了他的内脏。
剧痛使齐木楠雄撑不住阖了一瞬的眸,向后坠倒,下一秒他如梦惊醒,遽然睁眼,抬手按住腹部,硬是利用恢复之力把自己的身体状态恢复到一天之前。
然后是漫长又残酷的拉锯战。
被摧毁,被治愈,再摧毁,再治愈,周而复始,像一个拆解长百上千次再不断重装的机器人。
看着就觉得疼,齐木楠雄却还是那张平静的脸,忙里偷闲擦去血迹,看着手上的脏污,不咸不淡吐槽“为什么日常番里会有这么悲惨的画风?”
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微弱,脸色也越来越白。
缺口里的漩涡渐渐成型,竟真有连通两界之势。
与此同时,大片鲜血从齐木楠雄唇边漫出。
他双眸涣散,感觉隔着遥远的时空听见了樗萤奋力的呼唤,想将手放入那激烈旋转的漩涡。
眼前掠来一道黑影,洪钟般的怒喝当头压下“不要命了!”
齐木楠雄被死神弹出了隧道,从高空坠落。
失重的时候,时间流速会变得非常缓慢。
齐木楠雄在下落中思考。
他没有害怕,也不觉得疼痛,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失败了,新的通道没有打开,他失去了重见樗萤的机会。
他觉得很冷,收紧双臂抱住自己,忽然见一道娇小的影子现在眼前。
樗萤的乌发在风中乱舞,像柔软的水草。
她张开双臂向他飞来,齐木楠雄别无他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锁得紧紧。
她好温暖,一下子驱散他骨髓里所有颤栗着的冷意。
如果注定要坠落,至少在粉身碎骨之前还能相互拥抱。
当然齐木楠雄不会让樗萤粉身碎骨,终究带着她平安降落在了地面。
身体很沉重,他躺倒下去,被樗萤按住。
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如同定在一幅地图里最重要的坐标。
齐木楠雄听见樗萤浅浅的呼吸。
他们仍置身夏夜,月光有点暗,投射在樗萤的背脊,他想看清樗萤的表情,可消耗了太多的力量之后,夜视能力不大好,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
好在触觉是敏感的。
他感觉她指尖的颤动,激荡出每一寸微小的涟漪与他躯体的轻微颤栗同频共振。
樗萤又摸摸他的腹。
体内软烂成泥的脏器隔着皮,在她温柔的抚触中重获新生。
“一定很疼。”樗萤道。
她吸了吸鼻子,轻轻道“我也好疼。”
她说着落下泪来,温暖的泪珠滴进他的眼睛里。他的视线便骤然清明,看清她脸颊上那些湿润的泪痕,和她紧咬的唇。
齐木楠雄止住了自己的血。
他用樗萤同款句式道“你不是回去了吗?”
“大叔把我关起来了。”樗萤道,“我很难受,闹了一下,他又把我放出来了。”
她说得很轻巧,然而当时的难受并不比齐木楠雄好到哪儿去。
原来世上真有感同身受这种事,樗萤在小黑屋里待着,忽然心慌到无以复加,蹲下去就开始痛,说不出哪儿痛,哪哪都好痛,脸白得没一丝颜色,闹着要见楠雄。
死神才在齐木楠雄那儿吃了几惊,又被樗萤吓一跳,不得不把她放了出来。
齐木楠雄抬手,用指背抚了抚樗萤的眼窝“还疼吗?”
樗萤摇头“不疼了。”抿出一个笑来,可一边摇头,泪珠子还一边往下坠,“一点儿也不疼了。”
她随后哇哇大哭,哭得好像他要死掉了那样,骂了他一百句笨蛋,威胁他一百遍不许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拿衣袖给他擦脸上、身上的血。
擦完,齐木楠雄还得用超能力把她的衣服弄干净。
他很无语“到底谁才是笨蛋。”
半晌,樗萤哭累了,躺倒在齐木楠雄身侧,将头埋在他的颈弯。
“我得回去了。”她道。
齐木楠雄没说话。
他并非以沉默逃避离别,而是福至心灵,想起樗萤方才话里的“大叔”。
他看见了,在濒死之际掠过眼前的那道黑影。
齐木楠雄倏然抬眼,与正在高空俯视的死神对上视线。
尽管神藏匿得飞快,但他还是从齐木楠雄骤然灰败的眼神里读出了最令人扼腕的结局。
为什么要生得那么厉害、那么聪明呢?
聪明到一个对视,齐木楠雄就辨出了死神的身份。
齐木楠雄舔了舔唇,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长鸣,刺得他头晕目眩,从嗓子眼泛起腥甜的气味来,四肢钉死在了地面,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向樗萤,看她栀子花一样宁静白皙的脸,美好得像一首刚起前奏的挽歌,忽然想起她先前笃定极了,说着“不会再见面”。
她没有骗他,她与他今生死别。
齐木楠雄觉得心脏有点痛,抬手按了按心口,熟门熟路地继续将身体状态回拨到一天之前。
没有用。
越是如此,越是疼痛,痛得他用力蜷缩了一下。
这么严重,齐木楠雄想,世界会受他的影响,在一瞬间碎去吧?
可回过神来,什么也没发生。
仍是宁静的夏夜,月明星稀,依稀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絮语般的嬉笑。
仿佛受他主宰的万物一下子从他生命中抽离,好叫他用完完整整的自己去受那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齐木楠雄想说点什么,开口叫了樗萤的名字“樗……”
启齿的瞬间,他看见樗萤倏然抬头望向天空。
话语便顿住,他随她一同转眼看去,只见深蓝夜幕猛地擦亮了下,有一条小小的线从天空底部升起,极快速地游向天空至高点。
那样轻盈袅娜,自由自在。
旋即,恢宏的光充斥了视野。
小小的线无声绽放开来,安静爆出磅礴又绚丽的烟火。
十万狂花燃烧到极点,才听见响彻四野的“轰——”
惊天动地,一下子闹醒了世界。
好明亮,所有快乐的呐喊和笑声都随这不期而至的花火沸涌起来、蜂拥过来,将齐木楠雄和樗萤重重包围。
大约今晚有什么庆典。
火光照亮了樗萤的脸。
她神情纯真又温柔,烟花亮亮的,落在她的眸子里,于是她的眸子也亮亮的。
“真怪呀。”齐木楠雄听见樗萤道,“好像总是这样。”
她叹息着“我好悲惨的时候,全世界都在开心。”
她说完,整片天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烟花灭了,人们在雨水里四处奔逃,一点儿也不开心了。
樗萤发现唯独自己头顶上没有雨,马上知道是齐木楠雄搞的鬼,掌不住笑起来。
笑着笑着,一滴雨珠落在她眉心。
齐木楠雄超能力发挥失常,居然有漏网之雨,樗萤抬头想嘲笑他,随即发觉那雨是温热的,再不敢看他,使劲儿把头低了下去。
“等我。”齐木楠雄道。
樗萤没有说话。
她的手指被齐木楠雄用力勾住,听见他一字一顿重申“樗萤,你要等我。”
齐木楠雄道“我一定会……”
一定会什么呢?樗萤很想听下去,可是她的意识奇异地模糊起来。
她预感到自己要被带走,拼命握住齐木楠雄的手。
齐木楠雄飞快翻身,用力抱紧她。
怀中的少女却还是越来越软,越来越轻,渐渐地化成雨,与那些淹没了别人快乐的雨连成一片,落在他身上。
流进他的生命,流出他的生命,离开他的世界。
—— —— ——
时空隧道里,死神抱着樗萤,最后看齐木楠雄一眼,关闭了这个世界的入口。
“可惜……”
他看惯生死,洞明世情,感情已经相当淡薄,但偶尔还是会为人类那横冲直撞的疯狂和浪漫动容。
神望着被齐木楠雄拼了命打开的新缺口。
缺口正在自我修复,用不了多时,将带着齐木楠雄来过的痕迹一同消泯。
“可惜啊。”死神颇为惋惜地叹道。
放轻声音,藏住了那个小小的秘密。
“他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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