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萤又睡着了。
少女蜷成婴儿的姿势, 双眸紧闭,睡了很久很久,不见醒来。
死神抬手覆住她乌油油的长发, 触手冰凉。
要不是听得见她平稳的心跳和呼吸, 真会以为她的魂灵已在梦中离了躯壳。
从上个世界开始, 樗萤结束了时空穿梭就会很累,一头溺进无边的倦怠中去,连伤心的力气都省了。
死神知道是她精力消耗太过的缘故。
本来就是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魂灵,没有弄丢库洛牌这档子事儿的话,樗萤早已从世界上消失。
她像一棵孱弱的植株,神要给她一点儿力量加持, 不能给少,否则养分不够,也不能给多, 否则她承受不住。真是伤脑筋。
而即便神降下了庇佑,樗萤自身的能量依旧在奔波中一点一点消耗着, 只能被动地用睡眠来修复。
那些她承受了的许多爱和悲伤,也一并在长眠中消化溶解, 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小可怜。死神瞧着樗萤摇头唏嘘, 伤感又怜爱。
樗萤醒来之后, 他的怜爱就成了咬牙切齿。
复苏的少女舒展着四肢,好似重新绽放的花骨朵儿, 每一寸肌理都焕发出新鲜的娇嫩和活力。
樗萤睡饱, 脸色很好看, 心情也很好, 又选择性地管死神叫起了“哥哥”, 缠人个不停。
一会儿嚷着饿要吃东西, 一会儿又嫌无聊,非要摆弄死神那把夺人性命的镰刀。
“给我消停一点!”死神道。
樗萤蹲下去,仰着脸不依不饶:“那我饿嘛。”
死神臭着脸从衣袖里掏出一小包点心给她。
他也算有进步,在她睡着的时候千方百计弄来了哄小姑娘的零食。
果然樗萤一吃东西就安静了。
她把点心咬了一口,等甜美的滋味在嘴里融化,眸光渐渐发虚,出起神来。
“大叔。”她目无焦距,告诉死神,“我做梦了,在睡着的时候。”
死神道:“梦到什么?”
“眼睛。”樗萤道。
“眼睛?”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他面目朦胧,唯独现出一双清晰又好看的眼睛。
虹膜是纯粹的蓝,像玻璃珠子里锁了一汪月辉照耀的海。
睫毛往下一耷,那么温柔又专注地看她。
他叫出她的名字,一阖眸,再一抬眼,眼眸倏然转成深邃的血红。
然后樗萤就醒了。
“真是个怪梦。”樗萤道。
死神不予置评,等她吃完东西,告诉她下一扇时空之门已经开启。
樗萤迤迤然走向新世界,穿门而过之际,死神冷不丁从旁伸过手来,点在她眉心。
她只听得他道:“加固防护。”门就在身后闭合。
樗萤顿时非常警惕,心知死神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果然下一秒,她就懂了他那像咒言又像告诫的四个字因何而起。
新世界以扑面而来的死气宣告了它的危险。
这里仿佛经历过末日。
天灰蒙蒙的,空气里弥散着扰人的淡雾,到处是断壁残垣,荒无人烟,只有破破烂烂的高楼昭示着此处曾经存在一个发展程度较高的现代文明。
鬼城。
樗萤有点发毛,搂了搂自己,东张西望地慢慢走着,觉得自己来到寂静岭。
“有人吗?”她轻轻问。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间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悚然望去,却只不过是风吹动塑料海报的声音。
她在上个世界过得太好,生活正常又温馨,陡然又切换回末世求生,落差大得不是一丁半点。
樗萤走了好一会儿,越走越害怕。
人在害怕的时候会生出许多真实感十足的联想,她始终觉得在这荒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或许一转头,就有个没脸的鬼贴过来。
突然!
路边一间废弃的超市嘎吱嘎吱作响,把樗萤吓一跳。
那建筑肉眼可见地颤摇着,配合恐怖的声音,像极怪物要破茧而出。
樗萤终于受不了了,拿出【飞】牌飞得高高。
从高处俯瞰,城市变小,却依然是空空荡荡。
飞没一会儿,樗萤累了,落回地上。
她仍四处张望看有没有鬼跑出来,不经意瞥见一根断了一半的立柱后飘飞着半截雪白的衣角。
她心跳停了半拍,小心翼翼走过去。
逐渐靠近,她看见一个人的轮廓。
起初,樗萤很害怕会看见一具尸体,是一边捂着眼睛一边转到那人正面去的。
她柔软的睫毛和目光一同从指缝中透出。
半遮半掩中,她看见了那人完好无损的全貌,不禁一怔。
什么时候放下的手,又是什么时候靠近,樗萤恍惚之间已经记不得。
回过神来她已坐在那人跟前,抱着双臂,乖乖的,像个无意中发掘出珍宝的小学生。
那不是尸体,反倒是个极致美丽的少年。
那一头蓬软打鬈的金发窃自太阳神的日光,细眉重睑浓睫,每一笔都由画匠怀着朝圣的心勾就,透出无暇的圣洁。
他所在之处,连灰败的空气都染上光辉。
贫瘠土地上唯一的白玫瑰。
像天使,又像童话里的小王子。
少年看起来比樗萤大不了多少,发育得一副修长的骨架,穿着雪白的护卫队制服,最贴身的黑衬衫认认真真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
他配了剑,像个无双的剑士,此刻却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沉睡,被从天而降的樗萤捕捉。
末世之中相遇的少年少女,暗壑里两颗绝无仅有的明珠。
樗萤窝在少年身边等他醒来,短暂地放下害怕,欣赏起他的绝伦美貌。
欣赏着欣赏着,她就不那么淡定了。
因为她发现这个人的胸膛根本没有起伏,在不起风的间隙里静静听去,也没有鼻息。
明明他看起来如此鲜活,柔软的唇色都不曾褪去。
可他死掉了。
樗萤舔了舔唇,轻轻道:“小哥哥?”
少年犹自沉眸没有回应,而她一如既往地怕到极点反倒镇定——毕竟没有比跟一具尸体排排坐更可怕的事——随手从旁边捡了根小棍,想戳戳他,做最后的确认。
棍子捡来,倏地天黑。
樗萤抬头,看见一个巨大的螳螂样怪物从天而降。
怪物的胸腹被十条节肢保护着,一降落,节肢齐开,露出翻着红肉、围了两圈尖牙的漆黑孔洞。
好丑。
那怪物直奔她而来,双臂当头砸下,这重量和力道一定把她压扁。
樗萤飞快抬手用【盾】给了个结界,笼罩住自己和死去的少年,视线仓促滑过少年的面庞,却愕然发现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什么世道,一个两个都专门吓人。
少年眼睑半抬,现出一对清晰得像被海洗过的蓝眼珠。
他得天独厚,竟然自带浅浅的下眼线,却不秾丽,越发衬得虹膜的蓝惊心动魄。
瞳孔是竖直的,异于常人。
樗萤与少年擦碰了一下视线。
两相对望,她惊奇地睁大了眼。
而他盯着她,眼底一片漠然,没有丝毫波动。
少年随即闪电般掠起,看不清怎样动作,樗萤的结界便悉数碎去。
下一秒他拔了剑,剑刃浮起锋利的绯红,扬出两道血光,轻描淡写地将巨大怪物切成好几块。
他雪白的衣袍,半个血点也没沾上。
帅毙了。虽然死而复生很诡异,但还是好帅。
杀完怪物,少年回头再看樗萤一眼,扬长而去。
樗萤不知道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想知道,他瞬移的速度好快,她都来不及让他带她一起走。
一块一块的怪物掉在离樗萤很近的地方。
她赶快起身拍拍裙子,嫌弃地退开。
一退,退进一个冰凉的怀抱。
这里竟有第二个人在。
悄无声息,根本一点儿也觉察不了。
可怕的猜想实现了,真的有鬼贴在身后。
樗萤回头,眼帘映入的却不是青白鬼脸,而是一抹鲜亮的美色。
是个青年。
银发赤瞳,眉目如诗,大美人。
金发小王子已经是绝顶的好颜色,眼前这青年的姿容竟与他的不相上下,却是另一种类型的美丽。
目狭而媚,唇薄而翘,笑的时候,眼会微微地弯起来,眼波温柔,唇却噙着让人心里发痒的狡黠。
他也是一身纯白的制服,制式华丽得多,尖尖的妖精耳,耳垂坠下小巧精致的红菱宝石。像个贵族。
银发青年唇瓣微启,露出一点点尖锐的虎牙。
樗萤望来时,他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随即愉悦地笑出声:“瞧瞧。米迦放过了个多漂亮的小羊羔。”
出乎本能地,樗萤感觉他不像个好人,这话一听也很反派。
“不许抱。”她道。
扭身躲开,肩胛却被青年的手臂锁住,动弹不得。
樗萤就这么侧着脑袋,眼睁睁看见他完全袒露出尖锐的獠牙,往自己的脖子咬来。
呜呜,她猜得没错,他果然不是好人,是吸血鬼!
青年埋首于樗萤颈间,她于是看不见他的脸了,她不要被咬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
才用力拧了两下腕子,青年就在她背后一僵。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到来,他直起腰,唇边流下一线血。
是他的血。
看样子……居然没咬成功。
借着余光,樗萤看见又有几个同样穿着雪白制服的吸血鬼朝这边奔来。
吸血鬼们发现禁锢着樗萤的这个青年,大喜过望,殷切呼唤他“费里德大人”。
而费里德充耳不闻,只盯着憋得小脸儿透粉的樗萤,血瞳大放异彩,真心实意笑出声来:“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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