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陆知酒觉得侯府这专门针对她的“门禁”实在恶心人,可现在换了种心态,倒成了她躲懒的理由。

    反正总有楚云都为她挡着,烦心之处便少了许多。但还有一点没那么方便。

    陆知酒原本打算再去奉贤裁缝铺一趟,却由于这距离上一次去没过几日,时间过于密集,怕引起楚云都的警觉,她又还有别的事情忙,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她从箱中翻出了一把入手生凉的团扇,此乃她亲手所制,花样与做工皆是精致,制好后又熏了几天几夜的香,摇动时便有清香扑鼻。

    她将这把团扇,连同书写了嘱托与制衣请求的纸张,托给了院中的一名采办小厮,叫他带给岳月红,倒是免了这一趟奔波。

    她日后必定是会有求于奉贤裁缝铺的,现在借着制衣的名义,倒是可以多来往一番。

    忙完了这些终于可以消停消停,陆知酒这才安心去书架前翻找了起来。

    翻了半天才翻到那本陈旧的食谱。

    这还是她从青州带来的,曾经秦府的厨房嬷嬷送给她的好东西。来到上京后,起初她照着上头的菜谱学做菜,倒还真的易上手又有模有样。

    只可惜她即便依葫芦画瓢依照食谱做出来的菜,也没什么青州味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也难觅其因了。

    陆知酒坐在桌边认真翻看起来,时隔一世,许多内容还是有些陌生的。可这食谱不同于普通的书,光看是不足够的,她得亲手操作过才算真的再次上手了。

    于是她便叫院中的管事嬷嬷给她腾了腾小厨房,说是要闭门造车,嬷嬷听了在后头直笑,只说小姐若有事尽可叫她。

    陆知酒若是投入一件事,那便是完全沉浸的,不喜人打断。于是当楚云都下朝后叫人来请她去用膳,她都干脆地拒了。

    彼时陆知酒是绝没有拐个弯,去想楚云都会怎么想的。

    楚云都今日下朝后特地绕了远路,辗转几家铺子,等了近一个时辰买了些糕点,既有上京的时兴点心,也有老字号的传统点心。

    她昨日说喜欢这些东西,他便惦记着了。

    提着糕点刚跨进府门,今日休沐的谢意就一脸惊异:“主子,这是碰到什么高兴事了?”

    楚云都快步往前走着,头都未回:“练你的拳脚去吧,倒管得多。”

    谢意一噎,只得停住了脚步。

    每每自己得罪了小姐,主子就不太搭理他,想来若不是小姐总是莫名为自己求情,就主子这样的态度,早把自己踢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

    谢意也挺矛盾的。他不满小姐总作贱主子,却又不得不承小姐的求情之恩,这就便如同被缚住了手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祁阳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进来,手中还拿了串糖葫芦,嘴里嚼得欢快。他见谢意吃瘪,口齿模糊地幸灾乐祸道:“叫你不知好歹。”

    谢意转身,打量他一通后竟也笑了:“我当是谁吃得满嘴糖渣,原来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

    “你!”

    祁阳一身少年气,却最恨别人拿他年纪说事,因他觉得这是漠视他实力的行为,况他一向与谢意不对付,听他嘴里说出来更是不喜。

    他丢了手中剩下的几颗糖葫芦,一掀衣摆便起了势,握着拳扎着马步,眼神锐利:“主子英明,你也真该练练拳脚了,怕是现在根本打不过我了吧,只会逞口舌之快!”

    “你!”

    同祁阳不同,谢意心比天高也最是刻苦,最恨别人说他功夫退步,现下被戳中,竟也当真较了真,挥拳与他较量起来。

    院中一时拳风脚风阵阵,府中的许多丫头小厮们也凑出来围观,热闹非凡。

    此番动静实属平常,楚云都向来懒得管,他一心赶回了主院。

    他心想去叫陆知酒的家丁也该回来了,匆忙换了身衣服坐在桌边,打算亲手摆好糕点。

    此时便有家丁来报,陆知酒今日不来一同用膳了。

    楚云都愣了一下,抬头问道:“为何?”

    家丁弯下腰不敢看他,只喏喏地回道:“小姐只说有事要忙。”

    闻言,原本站着的楚云都缓缓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刚刚解开的捆扎纸袋的细绳。

    待到将纸袋又按折痕盖了起来,他才对小厮说道:“下去吧。”

    家丁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盘中已摆了一些糕点,本是紧赶着温热想要与她尝尝的,如今热气也渐渐散去。

    楚云都一时没了兴致,坐了好半天,起身往书房去了。

    ——

    陆知酒满脸烟尘从厨房中出来,欢歌与喜言皆是一惊,速速上前。

    “姑娘这是怎么了!”欢歌赶紧从怀中拿出帕子给陆知酒擦脸,紧锁着眉头,“早知道会搞成这般,倒不如叫奴婢打打下手呀……”

    喜言匆匆端了一盆水出来,两人又沾湿了帕子拧干了水,仔仔细细给陆知酒擦拭。

    平日里寡言的喜言也抱怨起来:“姑娘累了一整日,午膳都没好好用,学做菜而已,就急这一时半会儿的吗?”

    陆知酒见她俩担忧的样子觉得好笑,打趣道:“瞧瞧你俩,脸都皱成包子了。我不过做几道菜,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欢歌一边拉着陆知酒净手,一边劝着:“姑娘身子本就弱,前些日子废了大劲儿风寒才好,现下若又累着,该如何是好?”

    喜言也附和:“说的是呢,姑娘不要累着。”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陆知酒真是插不上话,但还是摁住了她们忙上忙下的手:“哪里就累着了,明明连这鱼都是杀好的嘛。”

    见两人仍是不认同的模样,陆知酒正色道:“我之前答应了侯爷,要做道酒糟鱼给他的。”

    欢歌与喜言俱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陆知酒料想到她们的反应,依旧坦然:“我欠他良多,你们大概比我更明白。今后我对他,也只会说到做到的。”

    欢歌看喜言一眼,喜言又看回欢歌,最后由欢歌开口:“奴婢以为……姑娘此前是说说而已。”

    姑娘曾同她说,自己想明白了,这与侯爷的亲事已是接受了。其实欢歌面上高兴,心中却是没底的。

    自家姑娘的脾性她比谁都清楚,一旦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怎会突然转性呢?要不是一时昏了头,要不就是又想了什么法子作贱侯爷了。

    哪曾想,姑娘竟是真真想明白了,似是对侯爷的心意有所分明了。

    喜言不语。她同欢歌的性子不太一样,是认死理的,姑娘说什么她便认为什么是对的,哪管那侯爷是好是坏。

    曾经姑娘厌恶骁定侯,她便也厌恶骁定侯,喜欢司公子,她便也对司公子格外尊重。

    她虽也有自己的善恶判断,却更将陆知酒之令奉为死命,绝不违背。

    欢歌有时会说她死脑筋,怎不知看看究竟谁好谁坏,姑娘若是被骗有她一份功劳。可喜言才不听,因为欢歌又不是她主子。

    虽说这些日子陆知酒对楚云都的态度转变,阖府上下都看在眼中,喜言自也是看在眼中的,可当真的听到陆知酒亲口说,便是别有一番意味。

    陆知酒歪头打量打量她们,笑道:“好了——中午吃的那盘鱼味道不好,我又捣鼓出了两条,一起尝尝去。”

    两个丫头称是,不再去想其他,心中皆是想着只管伺候好姑娘便是了。

    ——

    楚云都同部下议事到极晚,众人散去后他才叫楚莲随便备些饭菜饱腹。

    楚莲本想多准备些菜,却被楚云都喝止住了,他道:“太晚了,随便弄些就行,冷的也行。”

    楚莲忙劝:“不可啊主子,这天气已开始凉了,哪能吃冷饭呢。左不过是多弄几个菜的事,那么大的厨房难不成还要闲置吗?主子先吃些这糕点垫垫肚子,很快厨房就会备好了的。”

    楚莲所指便是楚云都一直摆在桌上的糕点,他今日下朝买回来的。

    楚云都看去一眼,那被故意压下的酸涩又再次涌起。

    一日未见而已,一日而已。

    拒了共食或许也并非她本意,其实是问问就行的事,他却还是没能走出主院的门。

    若非如此呢?若她只是,真的不想见他呢?

    若是一切又要回到从前呢?他害怕的事情太多,却也不过是怕现今一切皆为泡影。

    她说的话还作数么?她说过的,与其他那些什么猫猫狗狗没有干系,她知道与他是有婚约的,她温声细语地喊过他“云都”的……

    若是向来冷言冷语便罢了,可这些日子来从她那里得到的温柔,竟叫他再也受不住那些冷遇了,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肺俱损,似有鬼手扼住他的咽喉。

    长久以来,他总是会梦到陆知酒,可在自己造的梦里,他也没吃过什么好果子。

    有时是她坐在榕树下,自己在远处藏着,想要向她走去,却越走越远。见她要起身离开了,他想开口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

    有时是她在窗前写字,低头时敛了一整个春日的温柔。她时而同屋里的丫头说话,托着腮侧头看她们……

    有时是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却泪流满面,执拗地不愿上花轿的样子,因为那轿前骑着马的人正是他……

    有时也会梦到些更奇怪的……她出了家。其实那人完全不是她的样子,他却认出了那尼姑就是她。他再眨眨眼,自己就被一阵风吹散了,入目皆是黑暗……

    梦到的东西好多好多,唯独没有她的笑靥,也唯独没有一次自己是与她说上了话的。

    每当梦醒来,楚云都便很想见她。所以他总会在深夜走到她的院外,远远望着漆黑夜色下的院门,偶有守夜的家丁见了他,询问是否要通传,他都摆摆手,并嘱咐莫要告诉她。

    今日依旧如此。

    楚云都又梦到了陆知酒,这次,她死了。

    一杯毒酒夺去了她的生命,死前痛苦得撕心裂肺地叫喊,一切却又很快尽归平静。随后,她的尸体便被随意丢在了乱葬岗。

    楚云都从梦中挣出,猛然睁眼,竟是过了好半天才喘过了气来。

    他冷汗涔涔,双目猩红,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摸到桌边倒茶,他颤抖着去端茶杯,却洒了满桌的茶水,前襟与袖口皆是一片濡湿。

    他再握不住杯子,唤来轮值的家丁,吩咐道:“去幽竹院看看小姐……还在不在。”

    家丁虽是没太明白,却准备照做。刚要退下去又被楚云都叫住了。

    “只问问守夜的,小姐今日几时熄的灯。”

    家丁领命离开,楚云都便直直坐在那里,盯着烛火芯子发呆。

    半刻后家丁回来复命,说是小姐屋中戌时熄的灯,除此之外他还说道:“听说小姐今日在厨房忙活了整天,欢歌姑娘和喜言姑娘都陪着的。”

    家丁哪里知道楚云都的心思,却因知晓陆知酒曾在府中毫不避讳地大闹过,也听说以前她在别府也偷溜出去过,只道侯爷是担心这个。

    楚云都松了口气。但他却也觉得奇怪:“在厨房忙活什么?她院中的厨子呢?白干的吗?”

    “都在呢,”这是个机灵的家丁,顺带着把情况全问了,“大概是小姐兴之所至,下下厨,也未可知。”

    楚云都默了一会儿,便让家丁退下了。

    不多久,夜色从浓郁之处泛出浅浅的鱼肚白。楚云都望向窗外照射进来的一丝微光。

    他想着,这辈子还是要死在她前头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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