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竹院中,上上下下十几个丫鬟奴才跪了一地,皆是垂头战战兢兢。
楚云都立于廊下,浑身肃杀之气。
“半天了,竟没人说得出小姐去了哪,倒是我小瞧了你们。”
楚云都看着跪在最前面的欢歌,眼中似有冷箭,他的手背在身后,捏得咔咔作响。
欢歌有她自己的顾虑。
姑娘偷跑不是第一次,以前数次都是为了逃离侯府,大多数情况下还未出得大门就被拦住了。这次不同,姑娘另有目的,欢歌不知具体为何事,却知道这事是不好让侯爷知晓的。
侯爷从前看得紧,今日之事能成也只是因为两人之间似乎不再同之前一般势如水火,况且前几日姑娘才叫谢侍卫陪同又出了趟门,守卫哪会朝姑娘偷跑这里想,自然是对伪装成丫鬟模样的姑娘没有防备。
其实若是侯爷没发现,姑娘指不定会悄摸地回来,可这下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欢歌将纠缠在一起的手指扣得更紧。
“欢歌,该说你是忠心还是不知轻重?”楚云都的声音在院落中响起,极具威严,“你可知外头有多少明里暗里的危险,事到如今还不肯张嘴。”
欢歌也才十八的年纪,平日里看上去干练老成,可说到底还是会关心则乱,本就遭受着姑娘安危的折磨,再被楚云都这么一说,更加担忧与恐惧。
于是他话音一落,欢歌就再扛不住,落下了泪来。
她哽咽着说道:“姑娘是同……同奉贤裁缝铺的掌柜离开的。”
谢意闻言愣了愣,小声嘀咕着:“又是奉贤裁缝铺。”
楚云都又问了些细节,可除了从侧门离开,欢歌哪里知道别的,落在楚云都耳中便是语焉不详。
他失去耐心,一字一顿地问道:“究竟,去了哪。”
冷漠凶狠的语调让整个院子里的人缩了头,这言语中的危险,似乎是预兆着下一秒便要杀鸡儆猴了。
欢歌急得面红耳赤,只得说道:“奴婢是真的不知。姑娘走得匆忙,只说不会耽搁太久。”
“好,好。”楚云都怒极反笑,袍袖一挥,直指院门外,“所以你便让她就带个丫头出门?”
欢歌不停抽泣,只余六神无主了。楚云都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对着整个院子里的奴才吼道:“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们是问!”
楚云都多久没动过这么大的气了,连谢意都生出些下意识的惧怕,更不用说平日里在幽竹院舒舒坦坦的奴才们,皆是吓得胆战心惊,
一侍卫急匆匆跑来,跪在院中回道:“回侯爷,侧门今日值守的小厮带来了。”
楚云都微一点头,就有人押着一奴才从院外进来,那个看守侧门的小厮被推搡着压在地上,一跪下便抖得跟筛糠一样:“侯……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侍卫找上他的时候,他已然知道自己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的丫鬟竟是小姐主子,现下心生绝望。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侯爷碰上小姐的事从不轻拿轻放,如今他竟违背了侯爷的命令私自放走了小姐,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他还要不要活了!
楚云都直接问道:“小姐几时走的?”
小厮嗫嗫嚅嚅:“约莫、约莫……”
他并非不知晓,只是今日这架势太过骇人,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厮急得汗都冒出来,却一直支支吾吾的,楚云都眉头一皱,谢意当即呵斥:“‘约莫约莫’,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对记性不好的人我倒是很有经验,打一顿自然记起来了。”
谢意曾在侯府中代楚云都监过家法,那可真叫一个铁面无私,他也亲自动手过,非人可受。小厮听过这样的传闻,一听他这么说更是害怕。
他惊恐地抬头望着谢意,而后跪爬向了楚云都:“侯爷!我记得!记得的!小姐约莫是申时……申时走的,说是要买胭脂水粉!对……对!买胭脂水粉!奴才就说那丫鬟看身形不对劲,可、可奴才没细看,不知是小姐啊!”
倒是与方才欢歌说的一致。楚云都现在是谁都不能轻易信,但两人的口供既是一致,他又无其他渠道探听,只能多信几分。
楚云都朝他走去,片刻后蹲下身来,看向他那双提心吊胆的眼睛:“还知道什么?”
小厮努力回想,似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却在瞥到楚云都的神情时一下全抖搂了出来:“说是、说是因侯爷送的胭脂水粉小姐不满意,才遣人出去采买的……奴才、奴才想,这样的小事也不至于出什么差错……”
楚云都的身形明显一顿,好半天才站起身。
“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小厮又是一凛,立马不停地叩首求饶:“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云都冷冷看他一眼,撇开他向快步院外走去,朝一旁的侍卫说道:“备马。”
楚云都担忧陆知酒安危,却又不能叫人知道陆知酒不见踪影,万一有人趁他不备对她下手,这样的后果他光是想想便难以接受。
侯府门口,他跨上马匹,低头朝牵来另一匹马的谢意吩咐道:“叫人看守着府中,若是她回来立马着人寻我。你同我分道去找她,记住,莫要声张。”
谢意立马应下:“是。”
楚云都片刻都不停留,一拉缰绳便绝尘而去。
楚云都驾马来到北巷,见那巷口人倒是不少,他心生烦躁,直往巷子里的奉贤裁缝铺去了。
奉贤裁缝铺被楚云都的暗卫团团围住,原本的来客感到不对劲,逃的逃,想看热闹的也被驱散。
杜衡被围在一群暗卫之间,看上去倒没那么害怕。
楚云都懒得与她废话,只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杜衡笑了笑:“大人,民女不知,掌柜的平日也不总在店中的。”
“她住在何处?”
“这……民女也不清楚的。”
“她会去何处?”
“民女更不清楚了。”
楚云都盯着她:“敢问姑娘,知道什么?”
杜衡又笑了笑:“实在……不知啊。”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楚云都生出些要将这店铺夷为平地的冲动,却在这当口猛然瞧见角落中的一方布料。
是与她送他的那件衣裳,相同的花纹。
楚云都稍稍冷静下来,抬眼看着杜衡:“既是不知,安静地想想也该知道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在店铺口,他微微侧首吩咐为首的暗卫:“盯着这里,若有异常及时来报。”
暗卫称是,楚云都便又上马离去。
今日本就沉闷,天色愈晚,空中的云也愈浓了起来,渐成黑云压城之状。
楚云都才抬头看一眼,天边便传来一声闷响。
轰隆隆——
悠长而低闷。
楚云都捏紧了缰绳,脑中更似有一根弦随之绷紧。
“驾!”
一声带有怒意也又暗藏慌乱的驭马之声响起,马蹄踏在宽阔街道的石砖之上,在雨点落下之前,扬起纷纷的尘土。
……
找过了。都找过了。
客栈,茶馆,铺子……都没有,哪里都没有。
楚云都将上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搜了个遍,仍是不见陆知酒的身影。大雨倾盆,打得他视线模糊,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可他仍是策马在道上狂奔,狂奔至下一条街。
或许,或许就在下一处了。他可以找到的,可以找到的。
马蹄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响彻早已空无一人的街道。
楚云都再次下马,冲到一户商铺前,他拍打着紧闭的店门,喊道:“店家!”
门内无人回应,楚云都又拍打几次,继续喊道:“店家,开开门!我找人!”
雨势太大,大多数店铺早已闭店,老板与伙计也都各自回家了,店中哪还有人。
可楚云都仍是一家一家地摸索过去,偶有碰到店中有人的,得到的回应也仅仅是摆摆手。
他的身上早已湿透,连檐下避雨的叫花子看上去都比他体面许多。
楚云都又要上马离开了,远远的却瞧见一熟悉的人影骑马飞驰而来,很快停在他面前。
谢意就着极大的雨声朝楚云都禀告:“主子,府中来信儿了,小姐回了。”
谢意的声音被滂沱的雨水搅得模模糊糊,可楚云都听清楚了。
他什么话也未说,调转马头便朝骁定侯府奔去。
已是入夜。
楚云都赶到幽竹院时,便是看到下人们在点了灯的廊下来来往往,欢歌与喜言站在寝屋门外,接过小丫头端来的热水。
欢歌最先看到了楚云都,由于还心有余悸,便朝喜言递了个眼神,兀自先端着热水进屋了。
喜言会意,将手中的巾布交给另一位丫头,穿过回廊朝门口走去。
到了楚云都跟前,她屈膝见礼:“侯爷。”
楚云都却仿佛并未听见,直直朝寝屋的方向看着。
喜言悄悄抬头又低了下去,说道:“姑娘现下回来了,淋了雨,在屋中更衣。”
楚云都依然置若未闻。
雨帘似一张模糊的网,将院中的天空网了起来,隔开这头到那头的距离。大概很远,大概是很远的。
楚云都朝雨中走去。
他的步履缓慢,仔细看才能看到他挪动的步伐。可虽是缓慢,却未曾犹豫半分。
他停在了庭院中央。
喜言一惊,站在廊下朝楚云都喊道:“侯爷,还在下雨呐,进屋去吧?”
虽然楚云都身上已无一处是干的了,但也总不能继续淋雨吧。可楚云都一点反应都没有,喜言速速又绕回屋中。
陆知酒才换下有些湿的衣裳,正用热水洗脸。
欢歌已同她说了今日之事,她心中正打量着该如何同楚云都解释,喜言便有些匆忙地进来了。
“小姐,”喜言面露焦急,“侯爷来了。”
陆知酒知道他定是会来的:“请侯爷进来吧。”
见喜言的表情不太对劲,陆知酒露出询问的样子,喜言便赶忙说:“侯爷在……在院中,淋着雨。”
陆知酒有些没太明白,心下却立马涌上种不太好的预感,她速速将巾布扔下,朝门口快步走去。
她拉开房门,风便裹挟着雨水吹到了她的脸上。欢歌连忙取来了伞打开,遮在陆知酒的头顶。
雨直直朝陆知酒扑来,倾斜的伞面遮了她一些视线,她一低头便只能看到被如豆大的雨砸得汹涌疼痛的坑中水面。
她抬手挪开遮在她面前的伞,再抬眼,入目便是远处一身湿透了的楚云都。
他独立于毫无遮蔽的庭院中央,原本候着的三两下人们不敢送伞,瑟缩着跪在廊下。
陆知酒看向他,可雾气让一切变得模糊,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自己。
应该看到了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陆知酒取过欢歌手中的伞,提了提裙摆迈出了寝屋的门。
她朝楚云都走去,还未走得几步,刚换上的衣裳便又湿了半边。
“侯爷。”陆知酒将伞举过楚云都的头顶,亡羊补牢般为他遮去些风雨。
楚云都低头看她,半天未曾回应。
陆知酒拉住他的手腕,那里的冷意就瞬间传了过来。
他的身上总是温热的,无论何时。可这样的冷他也有过,是在他死在自己面前时,身上的热意渐渐退去。
陆知酒强迫自己别在这时想起这事,对着楚云都说道:“侯爷,我们先进屋吧。”
楚云都仍是不应。
陆知酒猜测他大概太气了,欢歌也同她说今日他在幽竹院发了好大的火。
她心生愧疚:“今日之事是我的错,我不该私自出府,你罚我吧,怎么罚都无二话的。只是我们要先回屋,这雨太大了……”
“所为何事。”
楚云都突然开口。
陆知酒惊讶过后,紧抿双唇不语。
楚云都便笑了。从无声的笑逐渐变为大笑,笑声中透着些不同寻常的癫狂。
“陆知酒,你竟仍是不信我。”
“不是的,侯爷。”陆知酒蹙眉看他,以为他只在说今日她偷溜出府却不告诉他,于是否认得认真,“只是些小事,不过有些紧急,实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同楚云都最后的一点希冀。
没法说。陆知酒这才发现根本没法说。不论是说出她所知的事实,还是编些无关紧要的谎言,这都不是最优的方法。
她只能等明日。
楚云都在她的沉默中渐渐变得很冷,他哑着嗓子艰难开口:“你是不信我,还是怪我?”
陆知酒有些迷茫,不懂他为何这么问,自然就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抬眼于伞下望他,却只望到他眼中一片死灰。
轰隆隆——
闷雷阵阵。陆知酒下意识缩了缩。
黑云未散,雨未曾变小,反而越来越势不可挡,阻断了万物的生机,也将楚云都想要抬起的手生生压了下去。
他的指尖往下滴着水,滴在水面上,可声音几不可闻。
天地猛然间颠倒,楚云都的眼前仿佛吹熄了微弱的烛火,一切景象连同陆知酒的身影,一同隐匿在黑暗之中。
“楚云都!”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来自于倒在地上时,那似刀刃一般砸在他脸上的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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