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内,唐如朔很是骄矜地摇着折扇,倒是正眼都不瞧楚云都一眼。
真是分不清究竟是谁上门拜访。
陆知酒也不急,漫不经心问道:“唐老板,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唐如朔笑一笑,“也同陆小姐一般,谈个生意。”
这说辞熟悉,陆知酒抬眼,直直朝他看去。
唐如朔感受到她的目光,很是真挚地解释道:“听说陆二小姐此前去奉贤裁缝铺找小红谈生意,我这不也是来骁定侯府谈个生意嘛。”
来者虽不像是有恶意,可陆知酒还是没放下防备。敌不动,我不动。
陆知酒不急,可楚云都对他并没有什么耐心,尤其见他一个劲只与陆知酒说话,他的手在袖中已捏了又捏。
但在陆知酒面前他并不好发作,只一本正经地问道:“唐老板,骁定侯府不欢迎吞吞吐吐之人。”
唐如朔终于看向楚云都:“侯爷莫急,这事正是要同你说呢。”
与骁定侯府的生意,同楚云都说。
陆知酒更是不安。不为别的,就为从前她从未识得唐如朔此人。
不知是他过于神秘,还是因为今世改变太多,遇到的人已有很多不同。
陆知酒在思索,可从楚云都的角度看过去,却是觉得她似乎是看唐如朔看呆了眼。
他莫名感到一种委屈。
就有那么好看?这种狐狸一般的媚相有什么好看?
见楚云都对自己故意吊他胃口的话没有反应,反而是斜眼有些愠怒,唐如朔更是拿捏不准,只得轻咳几声:“草民早有听闻骁定侯骁勇善战、心系百姓,想来这个消息同骁定侯说,是极为合适的。”
楚云都分去一眼,默然。
唐如朔笑:“草民别的不会,就喜欢打听些稀奇的事,前些日子有幸结识了一位易学大师,他推断出一事——青州辖下的一个县城,方县,数月之后将有蝗灾。”
楚云都与陆知酒皆是一怔。
唐如朔的扇子仍在缓缓摇着:“方县虽小,人口却不算很少,因那处土地肥沃,作物收成也是极好。但坏就坏在此处,方县十之九的人都靠耕作种植为生,若是遇上天灾,那便是致命打击。”
方县的确是农业重县,常年来算是老天爷喂饭吃,许多面积数倍于它的村镇,作物盈收都未能与之相比。
“唐老板这是何意?”楚云都先开了口,“本侯不解,你为何要在骁定侯府说这些。”
唐如朔道:“不瞒侯爷与陆小姐,草民也算半个青州人,与方县多少算是有些渊源,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无法坐视不管,因此也在多方寻找助力。这不,求到这里来了,希望骁定侯能出手相助。而之所以说是生意,自然是因为若是骁定侯相助,若他日有草民可助力之处,草民定当义不容辞。”
楚云都有些讽刺地提起嘴角:“看不出唐老板竟是如此性情中人。一个算命先生胡口诌来的东西,也能信得来同我侯府说上一道。“
最后一句他说得缓慢,伴随着他的笑意敲在安静的偏厅内,并不算是很友好。
但唐如朔似乎是预料到他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从容不迫:“多谢侯爷夸奖。可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宁可信其有?且不论谁也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就说又有谁会拿这样毫无好处之事开玩笑呢?”
楚云都并非以权压人也并非能言善道之人,虽心里觉得唐如朔无理,却一时半刻想不出反驳之言,只不语。
“不然。”
两厢静默之时,另一声音响起。
两人闻言看向陆知酒。
陆知酒继续说道:“借由天灾散播的谣言古来便不少,若要浑水摸鱼地得利,自然闹得越人心惶惶越好。唐老板,这个道理,侯爷不明白便罢了,左右也不靠这些消息吃饭,可作为商人的你难道也不明白吗?”
厅内的熏香袅袅飘散着,是清苦的艾草之味。
外头不知何时落下雨来,细密得很,窗间透进丝丝凉意。
陆知酒说得很平静,可她的心里已不是震惊可以形容。
因她知道,唐如朔说的的确是事实。数月之后,青州的确会有蝗灾,并非危言耸听。
这是自第一世以来,一直横亘在她心中的大事,只因她对此的无力。
前世的她生活乌七八糟,哪来的精力去顾及别处发生了何事。既是不想听,也有人故意不让她听。
正是因为细节的遗漏,消息的滞后,后来的她一直没弄明白,为何当年大富大贵、根基深厚的秦家,竟是在几年内就迅速坍塌陨落。等到她在将死之前得知消息,秦家已气数将尽,而自己也已什么都做不了。
她所知的最后,外祖母,外祖父,舅父,舅母,还有那些同她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几乎都散了。
她所了解到的,是在千金散尽的危机之下,也不知是被谁趁乱诬告,所以秦氏一族发配的发配,分家的分家,死去的死去……
听说一切就源自一场蝗灾。
那场蝗灾,初发之时极为不起眼,京城无人问津,最后愈演愈烈,以至于闹起了饥荒。
饥荒时的人,是没道理可讲的,他们的仇怨会发泄在任何一处,自然包括安然无恙之人。
于是青州首富秦家,自然也成为发泄对象。
民怨无官员镇压,秦家也做不出冷眼旁观之事,于是开私仓赈灾。
赈灾便赈出了问题。
饥荒持续了数月之久,方县上报的消息始终传不到上京,人死了一堆又一堆,灾民越发惶惑,听说秦家赈济接收受灾之人,无路可走的难民便一拨又一拨地往秦家门前凑。
秦家分布于各地的商铺也逐渐挤满了灾民,别说正常开张售卖,即便是正常将门打开都是空谈。
民心乱之时,大灾便要来临。
可在大灾到来之前,秦家先倒下了。先是外祖父,再是外祖母。
失去主心骨,原本掩藏于高门大户之下的弊病便开始暴露,不用人推,只要风一吹,大厦就会倾倒,何况还有有心之人的助推。
其实陆知酒第一世时,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并且直到死时仍是不相信。
那时的她已近灯尽油枯,很多事情都已不敢信,也不能信。楚云都把这些会耗光她心油的事情都瞒着她,可她还是从司渊的嘴里听说了。
那时司渊见她听闻此事很惊讶,还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原来笙笙竟是不知吗?此事已……发生很久了。怪我不好,没想到骁定侯还瞒着你,他大概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陆知酒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楚云都说了或是没说。
因为她不会相信,也无心再去争执。
重生以来,她其实一直记得这件事,可她始终未能想出解决的方法。
她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少,又实在无力。而即便是知道蝗灾一定会发生,她也没办法改变天灾。
今日从唐如朔口中听到蝗灾,说不惊讶是绝不可能的。
什么易学大师,什么半个青州人,谁会相信这样的推辞?
她因重生知晓此事,可唐如朔究竟为何会有此先知?
陆知酒心里惊疑,却又有一丝庆幸。
唐如朔倒是给她提供了思路,若是早日上报此事,得到皇帝重视,说不定可以将损失降到更低,秦家自然不会有事。
陆知酒对唐如朔嘴上不客气,连连质问,却并非为了拒绝他,而是为了试探他。
唐如朔被质疑,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可很快他又说道:“骁定侯定会帮忙的不是吗?”
楚云都仍是不为所动,反问道:“我会吗?”
他的语调很冷,不是故作冷漠,而是面对漠不关心之事的冷静。
唐如朔还待说些什么,楚云都就又说道:“况且,我为何要信你?即便是真的,又为何要帮你?”
唐如朔回答得很快:“这不是帮我,是帮百姓啊。”
“姑且当你说的是真的吧。”楚云都笑了笑,“可方县百姓的生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唐如朔笑意淡去,脸上出现了罕见的一瞬严肃,然而很快又舒展开来:“侯爷,你不信我说的,确是无可厚非,但将此事上奏,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风言风语为何禀奏?”
唐如朔的行为本就十分值得怀疑,他突如其来的莫名信任,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把他当作疯子赶出去了,楚云都觉得自己还算客气。
唐如朔撤下折扇,紧紧握着扇骨。
是了,他不会。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骁定侯楚云都从未标榜过自己会做救苦弭灾之事。
他是铁血将军,是一品武侯,可以是他人口中保家卫国的将士,也可以是他人口中离经叛道的乱臣贼子。
他不会为当忠臣而背负什么,也不会为名留青史而为他人所用。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
唐如朔看向一旁的陆知酒。
他轻提嘴角:“陆二小姐呢?也认为没有必要吗?”
他能很明显感到立于陆知酒身侧的楚云都顿了一顿。
陆知酒看了唐如朔好一会儿,轻笑着说道:“唐老板说笑,侯爷也并非认为没有必要,只是若真如你所说,那该是兹事体大,怎可一两句便做了决定?更不用说,我们与唐老板并不熟识,唐老板却如此信任我们,实在惶恐。”
哪是什么惶恐,分明是想说我们不熟,你突然找上门能有什么好处?
可这面子上的工夫她做足了,他再要多说什么,倒显得无理取闹。
唐如朔自知这条路算是走死了,但他也并非无其他路可走。若非自觉这样省些麻烦,他何苦受这番气。
于是他语调一转,恭敬地说:“说的是,还请侯爷与陆二小姐,慎重考虑一番再给草民一个答复吧。草民感激不尽。”
陆知酒惊讶于唐如朔的轻易放弃,还待想些什么法子留他一留,可楚云都似乎是看出她的打算,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要追去的脚步。
陆知酒回头,就见楚云都蹙着眉,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图,却能感觉到手腕上的力度不算太轻。
很明显不想让她挣脱。
兀自往外走的唐如朔没察觉到两人的动静,可他才要走出偏厅的门,转角处却突然出现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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