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心凉如秋。
凤惜华站得久,人也麻木了,从头到脚,冷得不属于自己。
“咳咳。”
终于,她忍不住还是咳嗽了起来。
陈妈妈急忙替她顺气,又焦急道:“大小姐,不如我们回去吧,日后她便要折腾就由着她,咱们不在这儿受罪了。”
凤惜华一面咳嗽一面摇头,她自己也就罢了,倘若连累了梧桐院一众下人,岂非大家都难过?
正在这时,突听得“吱呀”一声响,竟是宁贤堂的大门打开了。
三人抬头看去,只见几个丫环婆子走了出来,有说有笑。凤惜华便站在一旁,几人竟像是没看见一般,拢着袖子径自从廊下走过。接着,又有一个提着食盒的丫环从里走出来,身后倒跟着云珠。又听云珠吩咐道:“在外头派个人去回老太太一声,就说今儿夫人高兴,留三小姐用饭,暂时就不过去伺候了。再把三小姐的饭一并送到这里来,那菜也仔细着,别拿错了。”
“知道了。”丫环应了一声,自从凤惜华跟前走过。
子衿正自恼怒这些人眼里没主子,忽一眼瞥见云珠要关门,连忙大步抢上前去,以身子挡在门前。
“子衿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云珠姑娘,夫人都要摆饭了,怎么还不让大小姐进去,敢是你偷懒,没去通报不成!”
云珠冷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那您可错怪我了,我们夫人昨儿一直在忙,今儿一早成堆的事又来烦她,忙得不可开交,连觉也没睡好。如今府里大小事情没一样不让她操心,哪里像大小姐清闲?前儿睡一天,昨儿睡一天,今儿又睡一早上。我们夫人命苦,那么多事,处理完了一时又困倦,便小憩了半刻钟,这会子三小姐来了,方才醒。你自己说,我哪里有时间回话去?”
子衿气道:“那也不能让我们大小姐就这么干等着呀!”
“大小姐金贵,等这么一点时间就要发脾气,我们夫人那样辛苦的操持家事,可要怎么说!”
“分明是你自己偷懒,倒拿旁人说事!”
“你……”
陈妈妈见这头就快要吵起来了,连忙走过来呵斥子衿,“不知理的丫头,夫人那样辛苦,倒容你在这里胡闹,还不退下去!”说着,笑向云珠道,“云珠姑娘,这死丫头不会说话,你是姐姐,入府早,懂得比她多些,好歹担待担待吧。姑娘服侍夫人最是久,也最是见过世面,当知道我们小姐并不是那样的意思。你看如今天这么冷,大小姐还是诚心诚意的来了,就为着昨儿生病不能拜见夫人,于心不安,这才忙忙的来给夫人问好。夫人事多,我们也都诚心等在外面,只请姑娘看在大小姐一片孝心的份上,再去通传通传。”
接着,忙将自个儿手腕上的一个玛瑙镯子摘下来,硬是塞到云珠袖中。
云珠本还恼怒,见陈妈妈这样会做事,便淡淡道:“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我便受累,再去回夫人。”
“多谢……”
陈妈妈一语未了,云珠早“砰”一声关上了院门。
子衿怒道:“什么人,真当自己是主子不成!”
“闭嘴!”陈妈妈瞪了一眼子衿,“每次跟人吵架,都要费我一个镯子,不争气!你便不替自己想,也该替小姐想一想,平白的又生事!”
子衿气得肩膀一起一伏,看着紧闭的大门翻了一个白眼,心中气恼,嘴上却不敢再说。
凤惜华见子衿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忙道,“罢了,她也是为了我才这样,妈妈也莫责怪了。”
陈妈妈却仍冷着脸,“一会儿进去,你这样的神情可得收起来,回头夫人看见,挑个错打你一顿,我也救不得你!”
子衿气得一扭头,不看她娘,也不再说话,只赌气踢着朱红的廊柱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小丫环开了门出来,语气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夫人请大小姐进去。”
陈妈妈连忙扶了冻得瑟瑟发抖的凤惜华进院去。
宁贤堂,是忠武侯的居所。共分了一间正房和两间厢房,正房为侯爷寝居,厢房为侯夫人或侧夫人寝居。外门回廊东侧,还有一间小书房,为侯爷闲来看书写字的所在。
其实,凤惜华也曾是宁贤堂的常客,在她七岁之前。
可自娘亲出事以后,父亲便不愿再看见她,她也从此不许再入宁贤堂。
事隔多年,如今的宁贤堂已不再是从前的宁贤堂,而东厢房,也早已易了主。
在子衿的搀扶下,凤惜华迈步进入东厢。刹那之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不由愣在了原地,眼泪,也不自觉在眼里打转。
多少年了,她已离开这东厢房不知多少年了……
犹记儿时,她每每到此,便会有一个温婉妇人从里走出来,微笑抱起她,然后亲吻她的小脸……
娘亲,惜华好想你啊。
“大小姐,这里请。”带路的小丫头说。
凤惜华强压心中愁绪,跟着丫环步入屋内,却又在下一刻,惊住了。
紫檀木的架子上,是娘亲最喜欢的书籍;两侧的墙上,挂着娘亲当年亲手所作的字画。便是连花盆子里那棵枯死了的老梅根,也都一如当年般立在角落里!
宁贤堂,竟然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一般!
这让凤惜华忽然有一种娘亲还活着的错觉,仿佛,她不过是昨日才离开这里,今日又来与她的娘亲问好了。
“容儿就知道母亲最疼我。就这么说定了,等过几日崇安寺庙会,母亲可不许约束女儿。”
凤芷容撒娇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打断了凤惜华的思绪。一抬眼,便见得几个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丫环守在屏风两侧,其中就有云珠。
云珠一见了三人来,道:“夫人吩咐,让大小姐一人进去,其余人在外面等着。”
陈妈妈无奈,只得同子衿一并退到了屋外,只凤惜华一人在丫环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转步入内,一眼便见得香梨木暖榻上坐着一对母女。
母亲柳眉杏眼,削肩细腰,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的模样,穿着一件青缎对襟的衣裳,头上梳着高髻,髻上一支金色五凤步摇,婉然一位尊贵的妇人之姿。她不是别人,正是才从妾位扶正的新夫人——李灵芝。而坐在李灵芝旁边的,是退了斗篷的凤芷容。因屋里暖和,凤芷容只穿了件桃红锦衣,越发显得脸儿尖尖的、腰肢纤纤的,和她娘倒有七八分相似。
凤惜华连忙恭恭敬敬上前,扶身向李灵芝作礼,“惜华见过母亲,望母亲安好。”
李灵芝正同凤芷容说话,听见这个声音,方慢慢抬起头,淡淡道:“你来了,坐吧。”
“多谢母亲。”
小丫环搬了凳子来,却不料凤惜华刚坐下,就听见凤芷容幽幽道:“昨儿母亲大喜,女儿们拜见都是磕头行大礼的,姐姐倒好,来迟不说,还这么随意,也不怕人笑话。”
一句话,分明是在指责凤惜华礼数不周。
凤惜华哪里还敢坐,只得起身道:“妹妹说的是,是姐姐一直病着,疏忽了,这便向母亲陪个不是。”
说罢,不得不屈膝向李氏又行了一礼,口里说着,“未来得及恭贺母亲,还请母亲原谅。”
李灵芝见她这样的姿态,便笑道:“哪里的话。苏姐姐生前本也是这侯府的正室夫人,如今老爷抬爱,让我当了主母理了家,你挂念着亡母,不愿见我也是人之常情,又何谈什么原不原谅。”
一语未了,站在屋外头的陈妈妈已然吓得脸色都变了!
这个李夫人,竟趁着自己不在,这般给大小姐下套。万一小姐不小心说错了话,得罪了她可如何是好!
正暗自焦急,便听得里面凤惜华不急不缓开口道:“侯府家大业大,父亲自然需要母亲这样的人来帮助方才能内外兼顾。我娘走得早,这么多年惜华一直得母亲看护,早已将母亲认作是亲娘了。如今母亲功得圆满,惜华也高兴,惜华唯盼得母亲些许照拂,能在这府中留得一席安身之所,日后出去不至于受人欺凌。”
说到这儿,不觉自伤身世,泪泛眼眶。
李灵芝也不觉感慨道:“好歹你是侯府大小姐,岂容旁人欺负了你去。也罢,我听说你昨儿生了病,身子尚未大安,便先起来吧。”
凤惜华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要起身,却又听凤芷容怪声怪气道,“娘,你看姐姐这么有诚意的来了,您不让她磕头,好歹也该让她敬您一杯茶水,以示孝心吧。就这么草草了事,不是让人背后指责姐姐不懂礼数吗?倒平白的落人口实。”
凤惜华心下一沉,果然呢,凤芷容岂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一时又觉膝盖作痛,只得暗自隐忍下去,微笑着说,“三妹想得周全,女儿能向母亲敬茶,是女儿的荣幸。”
“你们能有这份孝心,我便很高兴了。”李灵芝说着,笑抚凤芷容的头发,眼里数不尽的疼爱。
凤芷容又忙笑道:“月珠姐姐,还不快上茶来,大姐姐可还跪着呢。”
月珠扶了扶身,亲自去火炉上取了刚烧开的水,滚滚的沏了一壶茶斟在杯里,递到凤惜华手上。
一接过茶,凤惜华便不觉暗惊,如何这样烫,这个月珠,分明就是故意为难她。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日后的平静,今日无论发生什么她也得忍耐下去!
遂忍着手上传来的滚烫,将茶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口里道:“母亲请用茶。”
李灵芝笑着伸手过去接,“你有心了……”
谁知就在这时,李灵芝突然“啊”了一声,挥手便将热腾腾的茶水直接倒在凤惜华手背上!口里,还怒骂道:“作死的,你想烫死我不成!哎呦,哎呦!”
她也不知是真被烫还是假被烫,只管抱着手嚎叫。
凤芷容则赶紧叫嚷道,“母亲没事吧!姐姐也真是的,即便不想敬茶,也不该故意烫伤母亲呀,瞧瞧,手都肿了。”说着,又怒向月珠,“你这丫头想是要死了,怎么沏的茶!”
月珠连忙跪下来,口里喊冤,“三小姐明鉴,奴婢冤枉啊,一定是大小姐故意的!”
“别废话,还不快去请大夫,找药来!”
“是,是是。”
外头一听说李灵芝烫伤了手,丫头们打水的打水,找药的找药,请大夫的请大夫,忙得团团转。
陈妈妈再也忍不住,直接就冲了进来,见凤惜华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忙扑过去,“大小姐,您没事吧!”
又拿了凤惜华的手来查看,竟不觉又惊又怕。原来,凤惜华的左手竟已被烫起了颗颗水泡,触目惊心!
“小姐,你受伤了!”
凤惜华死死咬着牙,硬是没哼一声。她此时已顾不得自己,只是急急忙忙问凤芷容,“都是我不好,不知母亲伤得如何?”
凤芷容怒道:“呸,亏你还好意思问!伤得如何?你是嫌没把我娘烫死是不是!大喜的日子你生病,如今出来了又烫伤我娘,你真是个灾星,晦气!还不出去!”
“三妹……”
陈妈妈见势头不好,连忙将凤惜华扶起,“小姐,您伤成这样,我们赶紧回去请个大夫来瞧吧。”
凤惜华不觉含泪道:“妈妈,我不是故意的,那茶水实在是……”
“我知道,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先回去吧,何苦留在这里被人辱骂。”
这里好容易出了宁贤堂,子衿急急忙忙冲上前,拿起凤惜华的手来看,只见她左手背上肿起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不觉落泪道:“可恶,她们好狠的心!小姐,咱们以后再也别到这鬼地方来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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