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冬风晨起,天云垂圜,仙幽静府,溪台亭鸾。
荷花池边,一个穿着藕荷色绣青菁莲叶袄裙、踩着软底绣花鞋的标致姑娘,正带了四个小丫头,穿过塘上的小桥,一步步往梦回居去。她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极是精美的锦盒,盒子上还封有“御赐”的字样。
进了梦回居,入眼就是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小路两旁种着几株九尺余高的梅树,独立寒霜,凌风不惧。一个十三四岁穿着青衣小袄的杏眼丫头,正站在梅花树下左右张望,忽不妨回头看到一张标致得如同小姐一般的人物,正带着四个丫头过来,不知是何身份,连忙屈膝行礼。
春浅笑道:“大少爷让送东西过来给少夫人,让你们管事的到前厅来。”
“什么,大少爷?”纯儿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少爷,今儿竟给她们小姐送东西来了?
春浅见她还在傻站着,便笑道,“还不快去。”
“是,是。”纯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去找陈妈妈。
只说春浅带着人,径直朝正前厅走去。不多时,来到了一处十二扇六开的大门前。那门头上挂着一张镶了金边细纹的匾额,上写着《梦回居》三个大字。进得堂去,宽畅的堂中,最上首摆着两张黄花梨木雕刻着龙凤成祥的太师椅,中间放着一张供主人吃茶闲用的方几。上首椅子左右两侧,是两张高台案几,上面摆放着各种金丝铜炉,名鼎珍玩。背面墙上还挂着几副字画和两块浅底暗纹的匾额,一写《白头》、一写《惜花》。
小丫头们虽看不懂,倒都听说过这是当年大奶奶的手笔。
下首左右,则是两张方桌,各配了八把椅子,春浅便让小丫头们将锦盒分别放在了桌上。
正在这时,陈妈妈从门外头急急走了进来。她听见纯儿来报,说大少爷屋里来人了,于是赶紧着来。因她腿脚还没有好全,一进屋就见春浅上前道,“你老人家慢些,不着急。”
陈妈妈进来,二人相互见了礼,这才道:“不知姑娘是……”
春浅微微一笑,“奴婢是大少爷的侍女,妈妈可唤我春浅。”
陈妈妈忙笑道:“哎呦,原来是春浅姑娘,真是贵客,贵客。”
“妈妈千万别折煞了奴婢,贵客可不敢当。这是老太爷前儿放在大少爷那里的百年老参,都是上头御赐的。大少爷听说少夫人受了惊,特地让奴婢送过来给少夫人,望少夫人好生保重身子。”说着,她捧起自己的锦盒,“这一个,是大少爷亲自给奴婢的,也让亲手交给夫人。”
陈妈妈听得心中欢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笑道:“真是大少爷送来的?那人参昨儿老太爷也派人送了几盒来,不想今日大少爷也……”
春浅笑道:“大少爷是因为担心大少夫人,所以让奴婢送过来,妈妈便代夫人收了吧。”
陈妈妈连连感谢,忙拿了钥匙叫几个丫头捧去库房收起来。谁知外头突然走来一个穿着橘黄色长袄、长了一双画眉眼的丫头,她一进门就笑着道:“若妈妈放心,不如把钥匙交给画眉,以后这样的事就让画眉来做吧。”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画眉。
因她生了一双如似画眉鸟的眼睛,所以老太太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儿。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大小姐丝毫没有追究责任,她早在心中得意了起来。想来,便是大小姐知道了又怎样,还不是不能把她如何?这个娇小姐,果然还是个弱性子!
陈妈妈自然也知画眉是老太太院来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也是个大丫头。于是把钥匙给了她,道:“有劳画眉姑娘了。”
画眉伶伶俐俐收好了,陈妈妈这才带了春浅等人一径往左侧的垂花拱门而去。
过了垂花拱门,便是一处小静院。春浅让小丫头在外面等着,只她一人随了陈妈妈进院去。
院子里清竹细翠,棵棵妩媚,一排排靠着白墙迎风而站,好不清幽雅致。她忍不住道:“奴婢从前听妈妈们说,这片竹子原是当年大爷为了讨好大奶奶,从外头林子里自己挖了来、一根一根亲自种下的,外头的梅花也是。奴婢们虽未见过大爷大奶奶,只听了这话,便可想像当年他们是如何夫妻情深。”
陈妈妈笑道:“想不到你们家这位大爷,倒是个爱花爱草之人。”
“大爷倒不爱这些,是大奶奶喜欢。说是当年为了讨大奶奶欢心,花啊草啊种了不少,诗词歌赋也读了两车。后来两人感情好了,大奶奶倒开始拉弓射箭,骑马舞枪,没二三年功夫,生下了大少爷便随着大爷出征去了。只可惜,自他们离开了梦回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说话间,两个人便到了屋子外头,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此时的凤惜华,正靠在床上喝药,她今日看着虽还柔弱,但好歹精神了许多。陈妈妈和春浅进去之时,她正摆手说不吃了。
“小姐,大少爷院里的春浅姑娘来了。”
春浅微笑上前来,向凤惜华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万福,“奴婢春浅,见过少夫人。”
原来,昨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陈妈妈和子衿便将此番与楚家联姻、嫁的是楚家大少爷,而不是楚渔儿之事,一样一样同她说了。可她听过了,也只觉心中不悦。无论怎样,他们不都已经将她骗到这里来了吗?便不是楚渔儿又如何,想来那个叫什么楚白的,也必不会比楚渔儿强到哪里去。
所以,听了春浅这话,凤惜华面上也只是淡淡的,“姐姐过来有什么事。”
春浅忙将大少爷送她人参之事说了,又亲手捧上锦盒来,“我们大少爷前儿病了,不知是夫人进门,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大少爷说老太爷让小少爷帮着迎娶夫人,着实委屈了您,让奴婢送些东西来,望夫人能收下,好好补一补身子。来日大少爷好了,再来向夫人亲自赔罪。”
说着,她忙将锦盒递给凤惜华。
子衿在旁听见这话,心里早已憋不住,脱口道:“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我们小姐来,前儿做什么去了!便是病了,等好些了再娶亲岂不两全,你们家小少爷是什么个货色他难道不知道,如何又叫他去迎亲?若我们小姐出了什么事,人都没了,还要他这赔罪有什么用!”
春浅听了,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得微笑。
凤惜华轻声道,“子衿,罢了吧,如今我也没事。”
说罢,她又向春浅道:“你们大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我福浅命薄,不便收他的东西。”
春浅捧着锦盒,竟不知是该收回来还是该送出去,只陪笑了道:“其实夫人,大概是误会大少爷了……”
凤惜华淡淡道:“是吗?”
子衿怒道:“你们家大少爷用这样的方式娶我们小姐回来,还逼她和一个无耻之徒拜堂成亲,遭人耻笑,这些难道也是误会?”
春浅忙道:“其实我们老太爷也是无奈之举。为着这事,老太爷昨儿晚上还打了渔少爷板子,吩咐着从今往后,不许再提。大少爷说,他知道您受了委屈,往后只管在这里住着,没有人会来打扰您。便是这里住烦了,出去走一走,也不会有人敢多言半句。夫人便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必拘束。”
“家?”
凤惜华苦笑一声,“此处……又怎会是我的家,我也……早就没有家了。春浅姑娘,烦你将东西都带回去,告诉你们大少爷,他便是娶了我的人,也娶不到我的心。我凤惜华,绝不会与一个小人为伍!”
说完,她自向子衿道:“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不要再来吵我。”
子衿忙扶了她躺下。陈妈妈尴尬地看了看春浅,两人只得一齐走出屋去。
“唉,姑娘,我们小姐是伤了心了,她如今谁也不相信,我看你还是把东西都拿回去吧……”
春浅笑道:“不打紧,这盒子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不过一二句话。既然夫人不喜欢,大少爷说了,便是你们烧了砸了,只随意处置就是,奴婢可不敢带回去。”
说罢,她将盒子交到陈妈妈手里,也不生气,只抿嘴笑道:“这销毁之事,倒辛苦妈妈了。我先告辞了。”
“春浅姑娘……”
陈妈妈再唤,春浅也早已走了,看着自己手中的锦盒,她只能无奈摇头。想打开来瞧,又觉不妥,想扔了,看着这漂亮的盒子又觉可惜。想了想,干脆唤了一个丫头来,吩咐道:“把这盒子送去库房,让你画眉姐姐另寻个地儿放了,叫钥匙给我送回来。”
“是。”
却说屋里春浅一走,凤惜华便又坐了起来。她本不是真的想睡,不过心中烦闷罢了。
子衿劝她道:“小姐,你瞧,便是姑爷再不好,总想着给你送东西来了,您就别生气了。您还不知,听说昨天晚上老太爷生了气,把那个小王八蛋叫到祠堂好生打了一顿板子,整个后院,从上到下都拍手叫好呢。我出去听了一下风声,那些个丫头们都巴不得他早日被打残了,好一解素日调戏之恨。”
凤惜华听了,冷声道,“他那样的人,也是咎由自取。”
刚说到这儿,见陈妈妈走了进来,便问:“她走了吗?”
“走了,走了,大小姐只管放心吧。”
“东西呢?”
陈妈妈想了想,道:“她说不愿带回去,奴婢就让人拿去柴房烧了。”
凤惜华这才罢了,刚欲躺下,忽又想起了什么,又问:“妈妈,不知那墙上的画,是哪里来的?”
陈妈妈顺着凤惜华手指的方向一瞧,不觉笑道,“那是前儿晚上老奴整理小姐的东西,无意中在一个匣子里发现的。老奴当时见那匣子生得好看,便打开了来瞧,老奴又不大识字,不知道写的什么,就看着那画上头是小姐小时候的模样,怪像的,就忍不住挂在了墙上。哎哟,要说老爷也不知如何收了那样多的东西,奴婢原还以为小姐出嫁,至多两车也就罢了,哪里知道,后头三间库房竟差点装不下,抬箱子的一个小厮说,这里头多半还是从咱们老爷那院里搬的,这着实让老奴没想到啊。小姐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凤惜华若有所思,呆呆看向那幅画。
突然觉得,有些事,可能并不是她原本想的那样……
“没有,挺好的。往后,就让它挂在那里吧。子衿,昨儿这院的丫头,都在哪里?”
子衿没好气道:“还能在哪里,老太爷一走,小姐又什么话没问,她们每个人都说自己有事忙忙的就跑了。”
凤惜华点了点头,“你现在让她们都过来,一个也不许少,我有话说。”
“是,奴婢这就去请那些了不得的大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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