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头楚渔儿被人架了回去,那一头的平世堂,四老爷噎在喉咙里的猪蹄子好容易才给吐了出来,两边房子闹了一夜不得安宁。
次日一早,楚邺便向皇宫里递了折子,领了无雪坐上马车,祖孙两个一并往皇宫去。
洛京——大洛朝之都城,繁荣无比,尤胜前古。太垣宫作为一国皇城,金瓦红墙,千亭百院,延绵以北几百里,好不宏伟壮观。曾有名士游玩至此,留下“千山环抱繁华地,百里金城一国都”的名句。
只说齐国公府的马车一路来至宫门前,出示诏令后,又换了两乘官轿,由八个内侍抬着至天辅殿外,方才在桥边停下。此时,早有天辅殿的首领内监刘启领着三四个内侍等在那里。一见二人来,便忙上前恭恭敬敬道:“国公爷来了,小人已在此恭候多时。”
楚邺见他竟然提前等在了这里,便道,“不知公公在此,是老夫来迟了。”
刘启道:“不敢,不敢。皇上让奴才在此恭候国公爷,奴才哪里敢怠慢?”
说着,忽见楚邺身旁还站着一位戴着面具的少年,少年头戴玉冠,身着月白锦袍,外面披着一件霁色清水纹大氅,临风而立,绝然无尘。不由惊叹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老夫长孙楚白,自小不曾面世,公公想来不曾见过。”
“原来是世孙少爷,小的失礼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刘启连忙向无雪行了一礼,无雪也作揖以示还礼。
“皇上今儿一大早接到国公爷的折子,便立即传了旨让今日不必早朝,只叫奴才们在此候着,等您老人家一到,就让您老直接往延合宫去。国公爷,孙少爷,这边请。”刘启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恭敬走在一旁引路,几个小太监则分列后面守着。
然楚邺却是很奇怪:皇上虽然上了年纪,一般却不会轻易在自己的寝宫召见大臣,哪怕是身体不适,他也顶多就是罢朝,怎么会突然将他祖孙往延合宫召?
“公公,不知皇上召见延合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启一拍自己的手掌,不禁赞叹:“要不怎么说满朝上下,唯国公爷最是知道咱们皇上的心思,这一猜啊就知道有事。您老想是还不知吧,前儿南平王自边关回来,皇上一时高兴,就令大殿下作主安排同几位王爷射猎。不料昨儿下午狩猎之时,竟不妨马失前蹄,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什么!”楚邺大惊,“那皇上可有事,可曾伤及龙体?”
“老国公放心,幸得有二殿下在场,及时救了皇上,没发生什么大事。只是……”说着,刘启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老是知道的,皇上那病近来一直反反复复,这万一出了什么事,春祭还没到,可如何了得。”
楚邺不禁松了一口气,幸得皇上无碍,否则,太子人选未定,朝中势力又不稳,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来。万一重蹈当年覆辙,岂非要危及凤楚两家?
又听刘启道:“因了这件事,皇上龙颜大怒,大殿下这会子正在沁安阁外跪着请罪呢,都一晚上了,也不让起来。”
“此事与大殿下有何干系?”
“说来也是巧合,皇上昨儿骑的那匹御马,偏偏是大殿下亲自挑选的。皇上知道后,哪里还能高兴,一回宫就连着摔了好几个茶盏,直说大殿下要害他呢。”
楚邺感叹道:“想不到还有这等事,老夫深居家宅,竟已不知外面风云……”
无雪听在耳里,意在心中。
少停,几人来到一处宫殿门前,抬头一瞧,上面写着《延合宫》三个字。想来,这里就是皇帝的寝宫了。
“二位请。”
刘启十分客气,只把个老国公当成老皇帝一般的小心侍候。
可不是,这一位,还是皇帝的老师呢。
无雪扶着祖父走进宫门,一抬眸,就见院中跪了一个头戴玉冠、身穿紫袍的中年男人。男人看着四十好几的模样,长相温敦,一身肥肉,满脸的胡碴子。瞧这跪得颤颤巍巍的模样,想来,应该就是刚才刘启所说的那位“大殿下”无疑了。
是的,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长子萧琮。
萧琮乃是故皇后唯一的嫡子,八岁时差一点就被封了太子,结果徐贵妃当年产下了龙子,他的太子梦也就破碎了。从此,一碎便是四十年整。
此时,他正满脸是泪,那副伤心的模样,仿佛小孩子犯了错一般的无助。乍见了楚邺进来,像是落水之人突然看见浮木一般,激动道:“国公爷,国公爷,求你告诉父皇,我是无辜的,我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是无辜的呀!”
楚邺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走了过来,“安桂见过国公爷,皇上正在小书房候着呢。”
萧琮一见了他来,便不说话了。楚邺便道:“多谢安总管,老夫这就过去。”
于是,祖孙二人跟着这位安大总管到了沁安阁外,便见他隔着门垂手高声道:“皇上,齐国公到了!”
“进来!”
沁安阁,是皇帝寝宫的小书房,多少年来,非是极其看重之人,万不能到此一游。
楚邺、无雪二人整了整衣着,举步延着金砖地面步步上前,然后朝着向龙案前头戴乌珠冠、身着十二章纹龙袍的白眉皇帝恭敬下拜。书房之中,一个太监宫女没有,唯有皇帝一人坐在案前翻阅奏折。
“老臣楚离风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师快快请起。”天顺帝连忙放下奏折,亲自上前扶起楚邺。又向无雪道:“这孩子,想必就是战青之子吧。”
无雪连忙再次拜下,口里道:“小民楚白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说着,他又让这祖孙二人坐下,无雪哪里敢坐,只站在祖父身后,静以侍立。
却说这位天顺帝自十九岁登基以来,也在帝位上度过了四十余年的岁月,一心治国,不贪美色,平生也只娶了两妃一后,共生得七个子女。如今不过才六十岁,却已生得干瘦如柴,皮不粘骨。也不知是他身染旧疾,还是这些年太过操劳,整个人看上去竟比楚邺还要憔悴,脸色也不大好,幸得龙威当庭,也就略微弥补了。
待宫女奉过了茶,楚邺这才开口道:“多时不见,皇上如何又憔悴了,可是因为春祭之事太过操劳?无论如何,皇上还是放宽心思,底下还有一班臣子,一切皆随天意便是,不必过于忧心。”
皇帝道:“老师之言,朕如何不知?奈何,朕还未死,却已有人坐立不住,开始盼着朕早日归天了。”
楚邺道:“皇上的意思,是大殿下……”
皇帝冷了脸道:“朕从前就知道他一心想当太子,她母后仙逝之前,也几番劝过朕。奈何祖宗规矩,历朝传承,天选之子得由麒麟符来定,不由朕一人说了算。可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春祭近在眼前,他竟开始按捺不住了!”
“老臣也不曾想到,大殿下看着一向温敦,安分守己,如何会有这般心思?会否,其中有什么误会?”
“安分守己?”皇帝冷笑道:“朕平生儿女乖舛,六子独活了三个。自当年之事后,天恕调任南平王执守边关,而留京的皇子就剩了他和玉南?近这一年来,他明目张胆在朝中拉拢大臣,结交子弟,怕是老师你家,也未曾幸免吧。”
楚邺苦笑道:“二房世孙顽劣不堪,是老夫管教无方。”
“罢了,朕又何偿不是,如今年纪大了,一身事情也力不从心。为着这个,朕也一连几日不得安枕。好在今早接到老师的折子,说是要带战青之子进宫,倒是叫朕又愉悦了不少。”
说着,他抬眼看向坐中的无雪。只见这少年十八九岁模样,虽面上戴了面具,但从那眉眼之中也可透露出非凡的俊逸之气。立而如松,坐而如钟,天生一股绝尘之姿,果不愧为楚战青的儿子。
楚邺见皇帝面色好转了些,便笑道,“白儿初归家门,身负重任,老夫欲将家主之位传之于他,特才带他前来拜见皇上。”
他一语未完,无雪已再次朝皇帝拜了下去。
见他如此知礼懂事,天顺帝心中着实喜欢,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无雪道:“回皇上,至正月初一便有十八了。”
皇帝又问:“你叫楚白?”
“是!”
“有字否?”
“回皇上,小民法号‘无雪’。”
皇帝听了,不禁赞道,“好个楚白,好个无雪,竟是纯洁无暇,叫人惊叹,实不愧佛寺修行。今日随你祖父进宫来,可还习惯?”
“回皇上,小民能面见圣颜,三生荣幸。只是……”无雪说着,突然伏地拜道:“小民今日进宫,还有一件事想求皇上应允。”
他这话说得突然,叫楚邺不由暗自一惊,明明说好进宫只为拜见圣躬,何时说过有什么要求?
白儿究竟想说什么?
便听皇帝道:“这里只有我等三人,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无雪连忙道:“祖父年迈,已至古稀,这般年纪本应远离纷争,于家安享晚年。奈何小民身体染疾,少年出家,才叫祖父操劳至今。如今小民已归来,自戴上这玉鹰面具起,便全全接掌了麒麟符一事。小民虽微,无德无能,春祭之日,小民会以楚氏家主之身份献出麒麟符,为我大洛王朝择选出新一任君王太子!”
皇帝点头道:“人人皆谈麒麟符而变色,你就不怕它与你带来杀身之祸?”
楚邺又是一惊,刚想开口,就听无雪坚定道:“身为楚氏后人,为国而死有何可惧!家中父叔,皆为国死,小民岂会有后退之心!只是小民心中有一愿望,望皇上能应允小民,让祖父隐归老宅,从此避世,闲田野赋,莫入朝堂。”
一句话,惊得楚邺脸色大变。
这孩子,怎能在如今这样的关键时刻说这种话,岂非会叫皇帝多心?
果然,天顺帝才好转些的脸色,又开始变得暗沉,“以你的意思,是叫朕的老师,在朕最需要他的时候,离朕而去?”
楚邺慌得赶紧站起来,“皇上,白儿断然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摇身就要拜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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