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楼上层雅间之中,一个颧骨高耸、双眼如鹰的中年男人,此时正坐在案前饮着一杯青梅酒。
他侧耳听着楼下的一切动静,直到凤戢羽的出现,让那小子开始沉不住气,他才不由缓缓扬起嘴角。他本来就有一张容易微笑的脸,一对儿八字胡普通平常,即便是坐在这宽畅华贵的雅间,也丝毫不见身为皇室王孙常有的孤冷与自傲。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凤将军一出现,那小子果然急了。这下,就等着看凤将军能套出他多少话来。”
说话的,是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人。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文质彬彬,一脸书生之相。头上戴着一张方巾,手里拿着一卷书,手边有清茶,桌前有酒菜,却一筷未动。“在下让李鹄燕这么个糊涂史官在天书楼讲‘长陵道’,便是那小子不来,风声也难免会传入齐国公府。若他真是楚战青之子,面对这样的胡编乱造,怎么可能沉得住气?”
萧恕听见,微微一笑,尽显谦虚,“这还得多亏了褚先生的好主意,先生不愧为第五相士的弟子,果然手段高明,本王敬你。”
年轻人连忙放下书卷,端起酒来,恭恭敬敬道:“承蒙殿下厚爱,让文机得以用武之地,这一杯文机敬殿下。”
二人正说着,就听楼下传来凤戢羽冷冷的声音。
“本将军当时退守三百里外的厢州城,怎可能出现在长陵道?当时的将士亦都全部死去,自然也没有人亲眼看见那孩子是生是死。只不过你之所言与我在南陵关所听见的,大相径庭。若你真是那个孩子,就该拿出些实际的证据来!”
凤戢羽在边关多年,自然不会轻易就中了无雪的激将之法。
反之,无雪也没那么笨,仇人当前,他也断不能自乱了阵脚。
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笑道:“仅凭在下一己之言也难让众位相信,将军有所质疑也不为过。将军说得对,长陵道无人生还,最后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故也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敢问将军一句,既然无人得知,那您在南陵关听见的那些话,岂非也尽是旁人编造?将军听了,难道就没有怀疑,反将其书写为史,误导百姓吗?”
凤戢羽笑道,“楚公子果然伶牙俐齿,看样子,你敢进到这天书楼打断史官之言,也不是全无本事。既然如此,本王倒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刚才说,那孩子被推上高塔,然后呢,又怎么样?”
他说着,一双眼满含戏谑看着无雪。他就不信,若这小子真是那个孩子,面对当年旧事,他还能这么冷静!
萧决也不由看了过去,他也很想知道,那孩子被推上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无雪抬起手,无意间划过自己眉心的一点朱红,淡淡笑道,“真是抱歉,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因为我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再往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什么!”
楼中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如似才品下第一口好酒,还未到喉,却被告之酒已经没有了。
其中一人已忍不住道:“楚公子,你前面说得振振有词,现在却说记不得,如此前后不搭,分明就是在戏弄我等。”
“是啊,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们如何能信你?”
李鹄燕也道:“难不成记忆也会有分开的时候?前面一半有,后面一半突然就没了,这简直荒唐可笑。”
见众人如此,无雪平静道:“实在抱歉,当时年幼,之后的事我真的忘了。”
“那么,本将军可以帮忙,让公子记起一二。”凤戢羽朗声道。
见对方想要以“失忆”避过去,凤戢羽哪里肯让他得逞,自然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今日既然大家都进了这天书楼,不把事弄个清楚明白,谁也不会甘心。
无雪淡淡看了他一眼,“凤将军有何高见?”
“你说那孩子被带上了高塔,他们不可能用一个小孩来杀之祭天,唯一的用处只怕要拿他来引出楚战青。本将军也在这里斗胆猜测一下,大概当时,敌军严阵以待,接着楚战青也就出现了。当他看见长陵道的这般情景,想必心中一定十分难过,而他,也一定会拼了命去救自己的孩子。就在他努力冲向高塔之时,有个□□手突然张弓搭箭,对准了他的心口,接着便听一声风过,那箭直接刺穿了这位楚将军的身体!同时,鲜血飞溅,沿着他的衣角,一点点滴落到地上……”
他一面看似想像一般的猜测,一面用眼睛死死盯住无雪,“可他还得站起来,因为他的儿子还在敌军手里!所以,我们这位楚将军撑着剧痛的身体,再次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那个□□手,又再次射出了一支箭!”
听到这里,无雪终于忍不住,紧紧闭上了双眼。
父亲的死,是他人生中最可怕的恶梦!有一瞬间,他宁愿自己立刻死去,也不愿再去回想父亲伤痕累累的模样!
凤戢羽见此,不由暗自冷笑,好小子,看你还能忍耐多久!
“楚将军再次受了伤,而敌军副将就站在高塔之上,把那个孩子如同一只待宰的动物一样,推向边缘……”
“对!”
无雪猛地睁开眼,打断了凤戢羽的话,“对,就是这样!”
说着,他竟笑了。
是的,凤戢羽没有看错,这小子,在听见父亲身中箭伤、自己被逼入绝境之后,竟然如疯了一般的——笑了!
他微笑着,口里发出赞叹,“好!凤将军的想像力,果然好得惊人,难怪对于长陵道一役也那么能编,在下为什么就没想到呢?不如这样,我替将军把接下来的话,好好圆一圆。”说着,他忽然一把拉起旁边洋洋得意的李鹄燕,拽着就往楼梯口走!
“你……你要干嘛?”
李鹄燕想要反抗,却不料这个看起来清清瘦瘦的家伙手劲居然那么大,被他拉着竟一丝也甩不开。慌得他大喊,“二叔,五殿下……”
萧决亦是一惊,不知无雪这是要做什么。正觉奇怪,就见他拽着李鹄燕一口气踏到八/九步的楼梯之上,栏杆一侧,已有一丈余高。
“你要干嘛,哎呦!”李鹄燕话未说完,只觉手臂突然被人往后一拧,接着眼前一黑,一瞬间他整个人就被转了个面。
“啊!”
底下众人,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李鹄燕听见,连忙睁开眼来,竟发现自己眼前就是一片临空的楼梯,惊得他冷汗涑涑而下!
这人可是疯了不成,竟敢这么对他!
“喂喂……你你做什么,你千万别放手啊!”是个人都看出来了,只要后边的人一松手,他保准一个狗啃屎直接栽到楼梯底下去。
萧决见他如此行为,立时大惊,且不论凤戢羽的猜测是否有根据,也不知他说这些话出于什么目的,可挟制朝廷命官,这可不是一个小罪名。
楚白他疯了不成!
正想着,就听无雪笑道:“放心吧李公子,您是天辅殿书史,在下不会真把你怎么样。不过,你也得感谢你这位二叔,要不是他非要帮忙让我记起什么来,我也不会突然想到这个办法。”说着,他看向凤戢羽,“凤将军,你这个主意果然不错,既然我自己想不起来,何不去推测戏演一番,说不定,记忆就恢复了也未可知!只是李长史,就先委屈你暂且充当一下那个孩子了。”
什么感谢,什么充当?李鹄燕只觉又羞又怕,红着一张脸咬牙切齿。
却听无雪又问:“敌军副将这么无耻的用一个孩子作为要挟,他所求的又是什么呢?李公子,你如今身临其境,有什么想法吗?”
李鹄燕哪里还能有什么想法,只管气得肺都要炸了。
无雪道:“一只两万人马的军队,却要用一个孩子来作为要挟,楚战青他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可是楚家军不都全军覆没了吗,楚战青又身中两箭,多半也活不了,这孩子,又有什么理由活着?还是说,他们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长陵道,而是——一个比占据南陵关要地更为重要的东西!众位公子,你们也想一想,敌军能在这位已失去了一切的将领身上,得到些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楼上的萧恕和楼下的凤戢羽,都不由变了脸色。
这小子,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到了此刻他们似乎才发现,今日设下这局的,好像并非自己一方……
正自暗惊,便听有人大声道:“一个失去了军队的将军,除了一颗人头,还有什么可值钱的!”
“的确,还有什么可值钱的?可惜在下失去了记忆,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我们楚家,还有什么是别人一心想要窃取,却又一直得不到的?”
听到这里,凤戢羽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可恶,原来这小子今日来到天云楼,打的竟是这般主意!
果然二殿下说得没错,他不该小瞧了这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王八蛋。别看他那些看似随意的三言两语、胡说八道,其实都在把人往坑里带。不说别的,只说昨日在沁安阁,若非他乱说一道,萧恕原本的计划也不会差点暴露,最后还不得已破镜自救!
萧决的惊异,绝对不亚于凤戢羽和萧恕,别人或许听不懂这话中之意,可身为皇室子弟,他不可能不明白。
难道……难道长陵道一役,并非敌军所为,而是……
他再也不敢想下去,怕自己会突然怀疑上某个人。
就在这时,又见无雪微微一笑,“既然各位都不知道答案,那么做为‘敌军’的在下,也只好把这孩子,推下去了……”
“喂不要,楚公子,这……这只是在游戏,你可千万别放手呀!”李鹄燕惊得满头大汗。
“李公子,你博学多才,受皇上钦点为书史,我想你应该知道外面的人想要我楚家的什么东西吧?不要紧,你说出来,看看和我们大家想到的,是不是一样!”
李鹄燕听见这话,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慌忙看向凤戢羽,“我……我……”
李鹄燕是李知远唯一的儿子,今日也是凤戢羽把他叫过来,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反而麻烦。凤戢羽忙冷声道:“楚公子,你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吧?”
“是吗?那这位书史大人把我父亲说得那样不堪,这个玩笑就一点不为过?”无雪说完,又微笑看着李鹄燕,“李大人,你可想好了,我们楚家有什么东西是别人想要的?”
“我真的不知道!”
“原来,你这个天辅殿最年轻的书史,也不过浪得虚名……”说着,无雪竟毫无征兆的突然放开了手!
感觉到自己身子一晃,李鹄燕吓得失声惊叫——“是麒麟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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