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在皇城的青瓦之上,梨霜宫苑,雪隐孤灯。
“娘娘,您确定皇上今晚会去月愫宫吗?这样大的雪,皇上身体不好,又上了年纪,或不去了也未可知。咱们这样走过去,万一扑了空,岂非白白受冻?”提着灯笼的老宫女,小声提醒着她身边已过七七之年的贵妃娘娘。
这位娘娘乃为徐氏,宫人皆尊其曰“徐贵妃”,是陪伴皇帝最久的一位妃嫔,十五岁嫁与皇帝,十六岁诞下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三皇子萧玉文。可这位三皇子才活了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后来又接连生下两个孩子,男唤玉南,女唤玉幽,正是当今五皇子和七公主。
尽管徐贵妃已有五十余岁,但走起路来风韵依旧,再着一身素净的湘白色冬衣长袍,越发显得面容端庄,神韵不凡,也可见得年轻时候是如何的美貌。
只听她道:“便是皇上不去,难道本宫也不去了不成?今儿是皇后娘娘六十岁生忌,我这个做妹妹的便是再无情,也断不会忘。更何况啊,皇上念旧,又是这样的日子,岂会不去?”
“奴婢只是担心娘娘,前儿就受了风寒,要再病了,这诺大的后宫又该交给谁。”
徐贵妃道:“本宫想着,如今玉南也大了,也该张罗个妻室。本宫不只一次听玉幽那丫头说,忠武侯府的三小姐是个极温柔体贴的,李御史家的女儿也十分懂事可人,想着过两日让她们俩一块儿进宫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哎,从前那些个小姐,本宫不曾见过,只拿了画像上来,结果玉南看也不看就说不喜欢,可叫本宫头疼得紧。这一回,本宫必得好好瞧一瞧,免得他又拿这话来噎我。”
老宫女笑道:“五殿下自来风流,又生在皇家,心底眼里难免高些,怕是要娶,也得是个天下第一的美貌。正好那凤家的小姐奴婢在七公主那里见过一回,要说长得果然是天上有地下无,在这洛京上下只怕没有比她更标致的。”
徐贵妃听了,反有些皱了眉,“生得太美,也不是什么好事。自古红颜多祸水,你只瞧当年的白氏,把个后宫惑乱成什么样?你再瞧老大家的朱氏,虽是胖了些,却不怕她有什么歪心思。加上又出自书香之家,性子温柔,脾气也好,便是老大在外头如何结交男女,她也一心一意对待,这样的才叫好!”
“是,是!娘娘的远见,哪是奴婢能比的?白氏当年虽美,也是妩媚有余标致不足,哪里像我们娘娘,快五十了还跟十五似的。”
“你啊,尽会哄本宫高兴。唉,自皇后娘娘仙去后,诺大的后宫就剩下我一个人,总觉孤独。也幸得玉幽时常陪在我身边,否则,还不知怎么打发这漫漫时光。”
两人说着,不觉便来到了月愫宫,这里就是故皇后生前居住过的地方。
夜色之间,只见得高墙耸立,霜风陈雪,宫殿虽依旧,故人早不在。
宫门是虚掩的,老宫女轻轻推开门,就见院里齐整整站着十数个宫女太监,其中便有皇上身边的大总管安桂。院里很是安静,尽管有那么多人,却不闻半点杂音。
“贵妃娘娘来了。”安桂恭恭敬敬上前,向徐贵妃行了一个礼。
徐贵妃抬起头,只见前方愫心殿里,微微亮着几盏灯,看样子,皇上人已在里头了。于是低声问:“皇上什么时候来的?”
“回娘娘,才来不久。娘娘可是要奴才去通传一声?”
徐贵妃摆了摆手,“不用,本宫自己进去。”说罢,她径自松开老宫女的搀扶,提裙走上了石阶。
推开房门,屋里,一个还历之年的老人穿着一身青黄龙袍,站在一幅画的前面。在微微的烛光中,只见那画上画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裙飞凤凰,髻生牡丹,手里握着一把团扇,笑而如昨,栩栩如生。
“妾景娴拜见皇上。”
徐贵妃朝皇帝扶了一扶,接着走上前,缓缓开口,“今儿是姐姐六十生忌,妾忆姐姐在时容光,恩慈驭下,谦德荣温,虽去多年,亦如昨日。又念当年姐妹情深,辗转落泪,想来与姐姐诉一诉心,不想皇上重情,同妾一意,竟先来了。”
说着,不觉落下泪来。
皇帝闻此,将目光从那画上移回。转身之间,见得这位贵妃眼含一滴泪,手握两方巾,容色半老,目光楚楚,简直堪胜徐娘。想起皇后仙去的这些年,他无心后宫,不纳妃嫔,却是徐贵妃一直陪在他身边悉心照顾,孤独心酸,着实辛苦。
忍不住整了整她身上的衣衫,“难得你还记着今日是皇后的生忌,如此冬夜,叫你受苦了。”
徐贵妃拭了拭泪,笑道,“如此冬夜,皇上不也来了吗,妾可比皇上小了十岁呢,皇上都不叫苦,妾又怎敢?”
“爱妃总是最知朕心。可惜朕老了,这一年一年的过去,记性变得也不好,今日若不是内廷上报,朕也差点错过了愫儿的六十生忌。”皇帝说罢,瞧了瞧门外头白哗哗的屋檐,“雪大路滑,怎么只你一人来?”
徐贵妃笑道:“玉幽畏冷,早早就睡了,妾有宫女陪着,有什么打紧?倒是我前儿也忙忘了,还是玉南提醒了妾,妾才记起来。要说这记性,妾怕是比皇上还差些呢。”
“你啊,总会如此宽慰朕。只是,连你都知道要过来月愫宫看一看,怎么瑞安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他可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怎能连母亲生忌这样的日子也忘记了!”
“自己的母亲,他又怎么会忘?妾不知朝政,只知大殿下近来似乎挺忙的,想是一时忙忘了也未可知。皇上也不必生气,回头他记起来,自会进宫的。”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要等他记起来,只怕连朕都不在了!你也不必替他说话,朕还不知他近日都在忙什么吗?也罢,他若要有手段,真做出些事来,朕也能对他刮目相看,就怕不能。”
“瞧皇上说的,他怎么说也是姐姐的孩子,妾相信他必然不会差。”
刚说到这里,忽见安桂急急走进来,道:“皇上,娘娘,大殿下府里来人了,说是有急事回禀。”
皇帝还以为是萧琮进了宫来,心里倒解了几分气,“让他进来。”
徐贵妃忙道:“皇上瞧是不是,这不就来了。妾说什么来着,世间哪个儿子能把母亲的生忌给忘了……”
然她还没说完,就见外头颤颤巍巍走进一个小厮,纤瘦矮小,肉无三量,竟不是萧琮!
皇帝见来人不是萧琮,先是眉头一皱,又见他穿着一身素衣淡服,腰间缠着一条白绫,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正觉惊讶,就见来人倒头便拜,磕头磕得“咚咚”响,然后开锣一般的哭道:“皇上,皇上,我们殿下刚才……薨了!”
“你说什么?”皇帝似是没听清,不禁皱起眉头。
小厮匍匐在地,悲悲戚戚哭道:“我们大殿下他……他薨了!”
皇帝如闻天雷,身子一摇,竟是几乎站不稳。
“皇上,小心龙体!”徐贵妃慌得赶紧扶住他,生怕皇帝受惊不住。
然皇帝却不肯要她搀扶,只苍白着脸瞪着那小厮,“到底怎么回事,从实说来!”
徐贵妃也怒道:“你这小子怎么如此不懂规矩,什么事你慢慢说,好好的别惊着皇上!”
小厮这才努力收了哭嚎,红着眼睛哽咽道:“大殿下今日回来,就,就突然……吐了血,还没请太医,就,就中毒身亡了……”
皇帝脑中“嗡”地一下子,眼睛瞬间直了。
虽说萧琮平日里不大招他喜欢,可刚才也说过,他是故皇后唯一的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萧琮再在外头胡闹,他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如何责罚过。不料今日,竟会突然……这还是在,皇后的六十生忌啊!
徐贵妃心知皇帝怕是受到了打击,连忙小心翼翼扶他坐下,一面抚心顺气,一面向小厮道:“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哪里来的毒?既然没有请太医怎么知道是中毒!”
一连三问,直击重点。
别看这位贵妃平日里不多话,也不涉朝政,可她身在后宫这么多年,独宠于皇帝却从不引以为骄、苛待下人,从不与人拉帮结派、勾结混乱,外戚母家的兄弟更是谦卑得除了一个国舅的虚名以外别无实权,去年还都请辞往老家归隐去了。如此一个干净完美、不留污点的女人,若说没有几分真本事,只怕是不可能。
只瞧她的儿子萧决,从小给人以“潇洒风流”“不争天下”的印象,可其心思之缜密、之不留痕迹,十个萧琮也不及!
小厮听见如此问,又磕了一个头,强忍了悲痛道:“当时正好有一位姓褚的术士路过,说咱们殿下中了什么‘一日蚀心散’,若刚中毒便赶紧救治,或还有一线生机,可若中毒超过三个时辰,就……就必死无疑了!我们……我们殿下从忠武侯府回来的时候,正好是三个时辰哪!后……后来二殿下闻讯,万分悲痛,大怒不止,让凤将军带着大理寺的人往忠武侯府去了。”
“忠武侯府!”徐贵妃惊得脱口而出。
“是,大殿下一早就和五殿下去了忠武侯府,错不了!”
徐贵妃这下可是真的惊了,她急急追问:“五殿下怎么也去了,他可有事?”
小厮呆了一呆,愣了半日才反应过来,“五……五殿下安然无恙。”
徐贵妃刚要松下一口气,眼神突然又是一凝,“你说是谁带的人?”
“凤……凤将军……”
“混账!”
皇帝突然怒喝一声,一脚与那小厮踢过去,“什么忠武侯府,简直胡言乱语!来人,拖下去、拖下去杖杀!”
小厮吓得魂都没了,还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见两个侍卫进来,拖着他就要往外走。惊得他大叫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他们都说是忠武侯所为,是忠武侯叫人下的毒啊!”
“拖下去,拖下去!”皇帝气得咬牙切齿,浑身颤抖!
他大意了,他明知洛京已经风云暗涌,还是大意了!这是有人要动忠武侯府,却用……却用他的儿子开了刀!
“愫儿,是朕对不起你……”
皇帝说着,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墙上的画像,身子摇摇欲坠。
“皇上。”徐贵妃见他神色不对,心里正觉不妙,突见皇帝两眼一翻,竟是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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